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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饮虹楼。
程怀憬跪坐在案几前,左右手互搏,独自对弈。十四郎静静地蜷屈着腿坐在窗边,不时并指比划剑谱中所习得招式。
两人相对无言,倒也安然。
李仙尘叩门进来时,程怀憬微有些诧异。他前后见了李仙尘几次,从没见李仙尘像今日这般,穿得如此郑重。
“二十三郎!”程怀憬放下黑白棋子,起身迎他。
李仙尘今日居然换了一身士子儒服,头上戴了玉冠,手中握着一柄白玉柄麈尾。
“今日可是有雅集?”程怀憬笑问道。
“没有。”李仙尘漫不经心地笑。
他个头高,生的手脚细长,猿背鹤颈,平常看起来总带着几分风流气。但是眼下这身庄重服饰一压,倒也颇有士族子弟的风雅。
“二十三郎今日,当真是泠泠如月下松!”
程怀憬含笑夸了一句。
李仙尘淡淡地道:“为兄须比不得你!五郎天生便如此绝色,即便粗头乱服,亦不掩国色!某只能沐猴而冠了!”
两人相视片刻,随后都大笑起来。
十四郎从窗边默默地走过来,替两人斟上茶水,随后侍立在一旁。李仙尘特地多看了一眼,把身子前倾,问程怀憬:“这是你的家仆?”
因又见十四郎腰间挂着长剑,便又改口道:“或是部曲?”
“不是,他乃是我的义兄!”程怀憬含笑道:“因家母十年才得小弟一人,忧心不好养活,便特地着我认了个义兄。”
“哦,原来如此!那么想必这位……便是程四郎了。”
十四郎微愣。
便连程怀憬也挑眉,诧异不已,没料到李仙尘居然敏锐至斯!
但李仙尘在抛出这一句后,只淡淡地冲十四郎点了个头,随后又向程怀憬继续说道:“今日来,本是想引荐你与族叔见个面。如今各家的举荐信基本都出尽了,一直也没想起来问五郎,如今你手头可拿到了靠谱的贵人举荐不曾?”
“正是担忧这个!”程怀憬也将身子前倾,长眉微蹙,忧心道:“那日在监酒程大人家与二十三郎相遇,原本也是为了求举荐信。那日没成,弟正琢磨着,这些天身子松快些了,要么再去走动走动?”
“监酒程瑶的举荐?”李仙尘毫不在乎地大笑。“那能顶什么用!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这长安街头南市的杂耍艺人都知晓,所谓宁撞金钟一响、不敲破锣百下!为兄日常来饮虹楼探你,你怎地放着现成的路子不走,偏得去他家吃这个埋汰!”
“哦?二十三郎的意思是?”
“我替你引荐族叔!”李仙尘唇角挂笑,眼角轻垂,像是怕程怀憬当真不懂,又特地点明了。“我那位族叔,便是当今长安城里头的卫尉李鸿乂!”
李鸿乂这个名字落地,程怀憬本能的指尖微微痉挛。他当然知晓李仙尘的族叔便是李鸿乂!他刻意结交李仙尘,原本为的就是接近李鸿乂其人。
借着袅袅的热茶遮面,程怀憬垂下眼眸淡淡地笑道:“只怕卫尉贵人事忙,某只是一介白衣,恐不得其门而入。”
“若是寻常士子拜访,他自然是不见的!”李仙尘大笑。“但若是我引荐你去,族叔必然极为欢喜。求他一封举荐信,不在话下。”
李仙尘大包大揽,一口应下了这件事儿。
程怀憬假意再三推辞,李仙尘都是笑着说“无妨”。
茶水喝了两巡,又闲话了几句。到后头基本都是程怀憬含笑点头,或适时的提个醒,好让李仙尘继续说下去。
他发现李仙尘这人极爱清谈,一旦起了个话头,便能源源不断地径直往下说。话语汪洋恣肆,时不时都有文辞闪耀的地方,但是不多。
他静静地,在那流水般的话语中,思绪飘开。耳畔一时紧一时慢,仿佛又听见了前世杭城悦来馆说书先生的醒木声——啪!黑色醒木重重地拍在案头。
“……却说那逆贼荆王领着十万燕郡子弟,到得长安城下!长安城楼走出了咱们的卫尉李将军!
李将军头戴红缨盔,手搭弓箭,朝城楼下头冷冷地瞥了一眼,然后笑了。李将军对那逆贼言道,圣上须待你不薄!圣上视你如亲子,而今你这厮,却狼心狗肺率部来叛!”
是了,前世秦肃死的不体面。不仅身首异处,封地荡然无存,就连唯一的“燕”字也被大皇子强行改成了耻辱的“荆”字。
“荆”通“黥”,直斥秦肃为罪人。燕王旧部没能抢回秦肃的尸首,以衣冠冢下葬时,天降暴雨。回城路上他们便听见官衙敲锣宣告,说燕王封号被褫夺,朝廷命世人改呼其为荆王。昔日杭城旧主,死后连尸首都被扣押在长安,生前不曾有片刻欢颜,死后……亦入不得黄泉。
程怀憬垂下眼皮,刻意压回眼眸中那一抹喷薄欲出的血红。
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李仙尘大约是一段话正好说到结尾处,白玉柄麈尾轻摇,然后从怀内掏出一枚三寸高的黄金沙漏,仔细看了眼。
程怀憬抬眉。“二十三郎与将军约好了时辰?可误了不曾?”
“不妨事!”
李仙尘重又将黄金沙漏藏入怀中,微微含笑点头道:“眼下也该散朝了。咱们这便一同去吧!”
“去何处?”
程怀憬见李仙尘起身,忙也随着站起来,追问了一句。
“当然是去迎一迎,我的族叔李鸿乂大人!”
李仙尘说着大笑,拍了拍程怀憬肩头。
“五郎,你才学如何,某不敢担保,但是就凭你这谈吐容貌,在今科博个出仕那是绰绰有余了!偌大一个应天,泱泱大国,总不至让明珠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