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2 / 2)
宝菊喜出望外,忙拱手道:“谢督查。”童秀生半靠着绣枕,坐了起来,一面吃茶,打量着宝菊。几天下来,他看出来了,这个小伙计有胆识,有城府,算个人才。童秀生放下茶碗,道:“做跑街的,一个月能领几个钱?我看你家里也不像有钱的,怎么不干点别的?”
宝菊笑道:“有督查老爷这样的主顾提携着,我这差事倒也不难,过得去。”
于老爷过世时,童秀生是送了丧仪的,于是问起来:你们东家可好,于太太身体是否健壮,听说三小姐要定亲了,是许的哪家。
宝菊一怔,答道:太太身体很康健,三小姐甚少出门,不知道许的哪家。他正为这事疑惑,顿了顿,试探着说:“我们东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小姐的亲事也是很慎重的,我们底下人哪敢胡乱议论?”
他其实是自那天偶遇于三小姐之后,就一直不明白。现在世风渐渐开放了,不说于家素来是从事洋务的,就那旧人家的妇人姑娘,也都在外头行走了,为何正值芳龄的三小姐这样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童秀生闷笑起来,摇着头不说话。宝菊打好烟泡,把烟枪送上去,童秀生抽了几口,胸膛像个丰满的妇人般徐徐起伏着,他说:“你们管事的糊涂。三小姐正定亲的当口,按理说,他该再送我十万块花花,却急着找你来讨债,可见你们庄子最近确实有些吃紧。”
宝菊没再否认,斟酌着说:“我们东家是感念督查大恩的。”
“哦?”童秀生有些意外,“这事你也知道?”
宝菊叹道:“这种事,知道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哪敢到处嚷嚷?”
童秀生望着缭绕的烟雾,回忆当年——光绪三十二年,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正是托了于三小姐的福,他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巡捕一跃成了上海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近几个洋人开的教会学校想要开女禁,依我看,是要为祸百姓,非闹出几桩人命官司不可。”童秀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宝菊奇道:“朝廷不开女禁,是怕有伤风化,倒不至于性命有碍吧?”
“怎么会没有干系?”童秀生道,见宝菊一脸懵懂,便问他,“我问你,学校里的女学生,是不是都非富即贵?”
宝菊道:“那是自然。”
童秀生转过身来对着宝菊,笑道:“譬如说,你家里有个女儿,自幼养的金尊玉贵,天真无邪,十四五岁上送去外头的学堂,你想,那些同校的男同学,还有杂役校工之类的,是艳羡不艳羡呢?”
“兴许是有的。但既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行都是呼奴唤婢的,倒也不怕外人唐突。”
童秀生摇头道:“出行是有车夫,有老妈子,但进了学堂,难不成车夫老妈子也跟着?偏有些小姐,性子又格外的顽皮,不听管束呢?”
宝菊道:“的确是有些人家,舍不得严厉管教,把小姐养成个骄纵的性格。”
童秀生道:“这小姐,家里有钱,生得又美,又不怕人,而那些外人呢,胆子小的,不过盼着每天远远看人家一眼,便满足了。胆子大点的呢,要借着念书的由头,逗引小姐说句话,甚而能亲近芳泽,好让人家心里有他,自此能够借着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他把烟管在案上磕了磕,笑了笑,“还有那狗胆包天的,被人一再拒绝,自此恼羞成怒,软的不成来硬的,借机绑架了人家,再干些坏人贞洁的事,好把生米煮成熟饭,逼的这沪上响当当的大富翁,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女儿嫁给他。”他睨宝菊一眼,“若是遇上个有血性的,或是家里强硬点的,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得逞——你说,这算不算于性命有碍?不说那小姐,就是那男学生家里,也绝非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到时候随便闹出几条人命,我们这些巡捕房的人,也就不用干了。你说,我能不怕吗?”
宝菊听得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一声。
童秀生嗤的笑了一声,说:“我不过花你们东家十万块,你们东家还嫌冤吗?我这个人呢,也就爱打一打牌,帮扶帮扶手下那些小兄弟们,却不爱乱说话,你们大少爷知道的!”
宝菊如梦初醒,忙道:“大少爷衙门里忙,有一向没过问庄子里的事了。督查还要用钱,尽可写条子送过去,我们管事懂得。”
童秀生却不乐意了,懒懒道:“再说吧!”
才刚讨来的那两万块钱,也变得棘手了。宝菊在榻边瞅着童秀生吞云吐雾的侧脸,到底不甘心这些日子的辛苦付之东流,又想:若是能把童秀生的辫子牢牢握在手里,还怕没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于是走了过来,凑近童秀生耳畔,道:“刚才督查说的那些人,小的看来,胆子都不够大。”
童秀生闭着眼道:“哦?”
宝菊道:“换成我这样的穷人,除了自己一双手,身无长物,学也上不起的,我就诱使这个男学生去把小姐掳了来,我再不遗余力帮她家里去救人,好让这上海滩响当当的大富翁对我感恩戴德,拱我去做个大巡捕,大督查,不是更好?”
童秀生眼睛倏的一睁——他那双眼睛,平日里昏昏欲睡,此时却精光闪烁,要吃人似的。宝菊不怵,直起腰来,笑着说:“要真有那样的人,可真是胆子大得很了。”
童秀生盯着宝菊,冷笑道:“我看你的胆子,比起他来,不遑多让呢。“
宝菊告罪:“老爷息怒,小的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童秀生叫他滚,嘴里嘟囔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让我一辈子当个穷跑街的,才是生不如死呢!宝菊心里想着,走出那云山雾罩的包间,顿觉神清气爽,哼着从婊|子那里学来的苏州小调,摇摇晃晃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