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2 / 2)
双方推诿个没完,船长没办法,只好在报社买了大幅版面,列了华工姓名籍贯,请其家人见报后速来领人。何妈立即上了心,忙恳求觅棠帮她看一看,上头有没有个姓朱的温州人,小名叫阿兴,大名唤宝驹。觅棠指尖自密密麻麻的人名上依次划过,摇头道:“没有叫朱宝驹的,温州姓朱的,一个也没有。”
何妈掀起衣襟擦泪,觅棠问她,她又不肯说。
令年忽然在里头出声道:“何妈,你这未婚夫早在美国娶妻成家了,过得很好,你再等他二十年、三十年,都是白等。”
何妈疑惑得眼泪都停了,“小姐是从哪里听的这话?”
令年道:“我听二哥写信说的。”
何妈笑着又滚落两点泪,说:“好小姐,你又骗我了。二少爷离家的时候答应我了,只要打听到阿兴的消息,不论是死是活,一定捎个话给我,二少爷都没捎话给我,你又怎么能知道了?”
觅棠明白过来,何妈是未婚夫是被“卖猪仔”卖去了旧金山,看何妈的年纪,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她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令年也无话可说。何妈脸冲着房里说:“小姐,我知道你是不舍得我,怕我盼瞎了眼睛,可我都许给他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得等呀……”
这话不知有意无意,觅棠掠了掠鬓边的头发,没有出声。
令年睡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来。她没有去看觅棠的脸色,只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对于太太说:“妈,我去雪窦寺走一走,散散心。”
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懒怠爬山涉水的,便怂恿觅棠:“程小姐要不要也去山上看看?今天难得天放晴了。”
觅棠不能不遵命。两位小姐带着阿玉,还有两名随从,乘轿到了山下,徒步登上石阶,慢慢走着。暖阳破雾而出,照着微湿的石阶,石缝里冒着青苔和一朵朵雪白的野蘑菇。觅棠出门,特地换了系袢的方口黑色皮鞋,里头洋白纱袜子,令年却是随便穿了双绣鞋出门,没多会,绣鞋就被草色浸染了,上头珍珠米堆的花瓣也被荆棘扯掉一半去。
阿玉回头一看,掉落的珍珠都被后头的百姓捡去了,她咬牙道:“小姐,我背着你走吧!”
令年笑道:“何妈让你挑根针你都嫌重,哪能背的动我?”
“才新做的鞋……”阿玉仰头一瞧,石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了云端,她喃喃叫声“我的娘”,两条腿先打颤了。
觅棠在学校有体育运动,体力比阿玉好些,也不断地用手绢擦汗,才在道边稍稍喘了口气,竟然见令年已经一马当先,去到高处了。不独觅棠意外,连阿玉也觉得稀奇,两人互相搀扶着,奋力追了上去。
到了山心,遥遥望见雪窦寺那尊大佛,阿玉哎哟一声,甩开觅棠跪坐在地上。
觅棠缓过气来,走去和令年并肩坐在山石上。别过脸一看,令年也是两颊通红,额角的碎发上还挂着汗珠。觅棠用手扇着风,真心实意地说:“令年,你很有毅力,我很佩服你。”
令年后知后觉,听了觅棠的话,引颈去张望一路登过来的石阶,方觉一阵眩晕,她咋舌道:“我在想事情,没有留意,竟然走了这么远。下次肯定不能了。”
觅棠忍不住望进她那双澄褐的眼睛,试探道:“什么事情,想得这么入迷?”
令年眨了眨眼睛,笑道:“想何妈的事。”
觅棠当然不信。她又问:“我们头回见面时,你在石拱桥上看雨,雨有什么好看的?”
令年指尖把一片竹叶转来转去,笑道:“有的人脑子聪明,喜欢看书,看戏,我呢,笨得很,也就看一看雨,看一看花啰。”
觅棠觉得她滑溜得很,而且很警惕,便顾自一笑,不再尝试做交心之谈了。
阿玉道:“小姐,咱们去寺里喝碗茶,歇歇脚,顺便求菩萨保佑咱们二少爷去。”
觅棠却说自己不去了,令年知道她上的教会学校,家里恐怕也皈依做了教众,便请她少坐,自己和阿玉被知客僧迎进雪窦寺里去了。
觅棠独自在寺外,自自在在地看了会风景。山心森森古木遮掩着雪窦寺的黄墙黄瓦,有不少信徒在寺外就开始跪拜祷告,觅棠怕挡了别人的路,便踱到一旁杂货铺子上去,佛画看了几页,茶也吃了几回,渐渐的天色晚了,游人陆续下山,却不见令年主仆的踪影,觅棠等得心焦,请一位僧人进去问,于三小姐是在寺里睡着了,还是病倒了?
谁知那僧人回来说:“于三小姐下山有一会了。天黑了,我们要关寺门,小姐也赶紧回家吧。”
觅棠一愣,顿时热汗褪尽后的寒意爬遍全身,脑子里乱糟糟的——于令年是故意把她引来,抛在山间的?还是家里出了急事,慌忙中不告而别?
想来想去,总归对令年是彻底失望了,只得裹紧长袍,担惊受怕地往山下奔去。总算一路无虞,跨进家门,天已经黑透了,程太太吓了一跳,忙打发觅棠洗浴换衣,又亲手煮了姜汤给她驱寒。
觅棠咬紧牙关,任凭程太太怎么问,也只是摇头。抿了几匙姜汤,下定决心,说:“妈,我明天就回上海了。”
程太太不敢拦她,说:“那也着人去于家同三小姐说一声,等她也回了上海……”
觅棠摇头道:“不用了。”
程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说:“是不是和三小姐拌嘴了?你说她脾气有点傲慢,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她?”
觅棠苦笑一声,说:“妈,要说我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那就是以我的身份,不配做于三小姐的朋友罢了。你和爹真心想结交于家,可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咱们放在眼里?”
程太太道:“于大公子那个人,都说待人很和气的……”
觅棠气不顺,脸色又冷又硬,“和气又怎么样?他有太太,娘家又是湖州望族,难不成我去给他做妾?”看她母亲那神气,仿佛是说:做妾也值得,觅棠立即说:“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妾的。”
程太太只能温言软语,哄着觅棠睡了。但这来之不易的一段友情无疾而终,恐怕程先生也不肯答应,程太太犹豫再三,还是遣人往于家去打听了一回。
于家宅门深,那人在外头等了许久,才探得消息,回来摇着手对程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原来是于二公子下午抵家了,三小姐急着见她家兄,把小姐忘在山上了,您瞧,于太太还特地送我一盒好燕窝,给小姐压惊呢。”
程太太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那就好,你们都别吵,让小姐好好睡一觉,明天去于家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