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一场梦(1 / 2)
虞黛楚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她梦到自己刚刚穿越的时候,梦到很多她以为自己已淡忘的东西。这些记忆是如此熟悉,但现在又显得十分陌生,令人总觉得这就是她的过去,却又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她十分好奇,但虞黛楚没有动——又或者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莫名提不起任何主动的心思、只能被动旁观的过客。
她看见自己五六岁就像个鬼灵精,缠着养父养母要去修仙,他们一向对她疼爱倍加,并不逊色于亲生儿女,而想要去修仙实在不算是什么胡闹的要求,反而可以称得上一句有志气,很快,就有仙师来到家里,测过她的灵根,大惊失色,当场将她当成稀世奇才,欢天喜地地接回了宗门。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也是这段梦境中第一次展现她确定与记忆不同的部分,虞黛楚非常肯定,自己刚满三岁,便跟着林漱怀回了太玄宗,开启了修仙生活,绝对没有在养父母家待到那个修仙宗门上门接人。
但奇异的是,这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竟一点违和感也没有,出现在这仿佛回忆的梦境中,竟给她一种顺理成章、本应如此的感觉。
虞黛楚望着这样的梦景,恍惚以为这是她的另一种人生。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但她还记得,那个养父母相熟、联络的修仙宗门,叫做——
长乐门。
“入我门中,便知乾坤之大,仙途浩瀚,惟愿尔一意前行,不受尘俗纷扰。”长乐门掌教喝了她毕恭毕敬递上的拜师茶,轻轻抬手,按在她额前一拂,将她收入门下。
年幼的虞黛楚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新晋师尊,目光沉静,“弟子谨记师尊教诲,此生此世,永不违命。”
她身上有种近乎宁和的圆融,恭敬地立在那里,精致漂亮的小脸满是平静与郑重,远远望着,简直不像是个孩子,毫无孩童的跳脱与天真,却又显出一股一望便心底平静的恬淡。她承诺了,仿佛就当真永不违背、誓死牢记。
——但她没有。
“再怎么苦修,不也还是个凡人出身?修炼再快,也掩盖不住身上那股凡人的臭味。”
年幼版虞黛楚顿了顿。
“师兄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凡间来的修士,一个个都是这个德行,哪个不是一开始刻苦修练得不得了,修为噌噌噌涨得快的?可到头来,能筑基的能有几个?”
“他们凡人出身的修士,脑子笨、天生不适合修仙,只能苦修,所以前期看起来比咱们快,其实到了后面啊,咱们一用功,他们就跟不上了。师兄,别和凡人计较了。”
年幼版虞黛楚顿了顿,又顿了顿,终究是没能忍住,“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你们自己,我从来不会瞧不起凡人,你们不用担心我瞧不起你们修为低、资质差——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是允许废物存在的。”
“你说什么呢——”对方眼睛一瞪,就要出手。
少年人的意气,总是稍有冲突就会炸开,再怎么阴阳怪气,最终也会变成拳脚冲突。比修为、比斗法,虞黛楚从来没怕过谁,而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你盛气凌人,我只恐往后走不长远。”长乐门掌教抚着她的顶心,轻轻一叹,“如今他人只不过是嫉妒你、厌恶你,说你几句,你便要气血上涌,往后若有人欲杀你、害你、令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岂不是要气得头昏脑胀,再无理智了?”
各打五十大板,打架的双方一同受罚。
对方敢于对宗门天才冷嘲热讽,本身虽然资质比不上虞黛楚,但论起背景,也是底气十足,在长乐门中,自有大靠山依傍,受了罚,却因有人奉承,近乎等于没受罚。
但年幼版虞黛楚不行,她的师尊是长乐门掌教,需要公正不阿、大公无私,不能被人挑出把柄,对着错处大做文章。所以她受罚,就是真的受罚。
主动挑衅的安然无恙,仅求自保的反倒受了重罚,任谁都会心气不平。
虞黛楚瞧瞧年幼版的自己,眼睑微垂,神色隐藏在阴影之中,远远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不正常的平静,极静谧,又仿佛极冷酷。
虞黛楚开始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
仿佛是明白她的好奇,一道清晰而又熟悉的声音忽地在她耳边响起,“师尊贵为一宗掌教,到头来这也怕得罪、哪也怕触怒,权力、实力在手,反倒过得比旁人更不自由、更不自在,实在是……”
“怪可怜的。”
虞黛楚一怔,望向年幼版的自己,那声音稍显稚嫩,对她来说却太过熟悉,显然,正是她自己的声音,而这话,也正是她自己的心声——这个年幼版的虞黛楚的心声。
再望向那尚显稚嫩的脸庞时,沉静、平淡下,便仿佛又多了些什么,冷酷而坚硬。
转眼流年暗偷换,“虞黛楚”要筑基了。她年轻、美貌、天资出众,整个长乐门再也没有人能遮掩她的锋芒,往日的嫉妒,有些化作云泥之间的淡然、再不作比,有些却渐渐滋长、越演越烈,最终化为是深入骨髓、难以分割的嫉恨,附骨之疽,除非根除,否则,只会痛彻心扉。
有的仇恨,虽然刻骨,却也总能谨守底线,有的仇恨,却因一点小事出发,最终忘却了一切良知、道德,不计代价、不顾一切,除了将着仇恨发泄之外,再无一丝被放在心上。
“虞黛楚”归乡的时候,遭人算计,对方付出了太多代价,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宁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一定要留下她。
“你不是资质很好,谁也比不上的吗?”昔日厌恶她的人,最终化为了要她命的人,“你以为,除了灵根这种老天施舍给你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你还能拿什么来和我比?你凭什么和我比?你不过是一个凡人,让你修仙、给你仙缘就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施舍了,你还想跟我比?”
“我倒要看看,你没了仙缘,究竟还能剩下什么?”
也许有的人眼里,自己的意义,在出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谁也不可以后来居上超过他,否则就是不守本分、不识抬举,那么,他便要费尽一切心思去打压、伤害,毁掉对方,毁掉一切。
虞黛楚猛地握紧了拳。
她看见,“虞黛楚”受尽算计,一步步走上死路,伤势越来越重、处境越来越难,本来只是想回乡探望一下养父母与故人,最终却成了送命的归途。
若只是如此,她虽然忍不住要蹙一蹙眉头,却总归能够淡然处之——站在这个梦境中的“虞黛楚”的角度来看,她确乎已经尽力了,对方势力庞大、靠山强势,而她既实力低微、又无人依傍,步步维艰下,还能稳住心态,努力提升自己的修为,知道拳头才是硬道理,这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而这样竭尽全力的“虞黛楚”,遇上一个蛮不讲理,又背景雄厚的疯子,在对方的重重算计、不计成本和代价的针对下,一步步走上绝路,即使让人看着有点不爽,却也让人觉得她尽力了,起码无愧于己。
虞黛楚不是那种见不得自己失利、见不得自己深处困境的人,她本心里,觉得自己今日能占据得意之势,逼迫旁人对自己低头甚至丧命,那么翌日时局调转,变成她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甚至于一步步走上死路,也没什么不好理解、不能接受的。
只要她挣扎了、尽其所能地反抗,没有辜负自己哪怕一丝一毫,那虞黛楚便觉得值得欣慰了——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但虞黛楚接受不了的,是梦境中,“虞黛楚”陷入死局时,是对手在故乡、在养父母家布下了天罗地网——在一个凡人聚居的地方!
即使现实中,虞黛楚三四岁便跟着林漱怀来了太玄宗,离开养父母已有积年,而因为太玄宗有个不太成文、但真实存在的规矩——元婴亲传弟子中,未筑基弟子,筑基前不得回乡,以至于她一直没能和养父母有多亲近,但,那里毕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初的纽带,是虞黛楚温柔而平和的旧梦。
虞黛楚这些年虽然很少与养父母相见,但也不是真的就三十余年每个音讯了。所谓山本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林漱怀这个师尊,有时候当真是十分体贴、对徒弟很好的。他作为一条咸鱼,不会带着徒弟公然与不成文规矩作对——那会引起旁人的不悦和指点,林漱怀才不做这种引人注意的事情。
然而,林漱怀还是有一套咸鱼专用办法——每逢三五年,他便万里迢迢跑上一遭,把虞黛楚的养父母从家中接到太玄宗来,让虞黛楚与他们相见。
可以说,虞黛楚与养父母虽没有日日相见,感情却仍十分亲密。
别说是伤害她的养父母了,就算只是有人冒犯了他们,她都会眉头大蹙、心中格外不悦,让冒犯者知道什么叫做铁一样的拳头。
而在这梦境里,“虞黛楚”的这个心怀嫉妒的同门,竟然敢把杀阵布置在她养父母家里?竟敢直接拿她养父母作人质,甚至于当着她的面伤害他们?
这明明是她的梦境,却专门安排一个角色,来将她心灵中的某部分归宿与寄托捣毁、毁掉她心底最温暖而最甜美的梦?
虞黛楚怒气上涌,要不是因为这是梦境,她现在就会冲上去把那人剁成碎末。
她在梦境中,已是气得面露冷笑,梦中人,却已仿佛气不动了。
也许当真算得上命途多舛、时运不济,“虞黛楚”出长乐门、返乡探亲时,还是个父母双全、前途无量的天才修士,只是回了家一趟,忽然就变成了父母双亡、修为尽毁的可怜人。
她挣扎着逃回长乐门,靠着身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曾经缓缓轻抚她额发的师尊,也忽然又变回了长乐门掌教,抹去所有慈和、温柔,以一种最冷酷、最漠然的神色望着她,“既然你仙缘不够,咱们的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的路,便两不往来,你自己去走吧。”
碍于曾经的师徒关系,从仇人手里保下她一次性命,就仿佛是这十几年朝夕相处,对她最大的施舍。
“虞黛楚”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想的不是苦涩、不是惆怅,甚至不是怨恨,反而是一股寂然的平淡:“活成这样,算计得这样精明,却最终没得到多少东西,也许也挺可悲的。”
长乐门靠不住、掌教师尊也靠不住,“虞黛楚”在资质、修为被毁的那一刻,便已有了这样的觉悟。也许是长乐门太失败、十几年也无法让她产生一点归属感,也或许是她本身就冷心冷肺,十几年也无法稍稍捂化,总之,她平静得自己都诧异。
也许换个心思细腻而柔软的人来,此时必定是愤怒、怨恨、悲伤交加吧?
“虞黛楚”带着点倦意想到,也许她是太过冷淡了,又或许是太疲惫,早有预感的事情,唯有接受。
没了修为,走下的每一步,便都仿佛要比以前更难上数倍。也不知道她那个心怀嫉恨的同门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没了修为、受了算计的人是“虞黛楚”,却仿佛比她要更加怨愤难消,即使将她从云端打落,也始终不满足,非得更进一步,要她的命,否则便不肯罢休。
“虞黛楚”再强,也终究是人,而不是已经得道的神仙,她修为尚在的时候,尚且也有左支右绌、一时疏忽的时候,又更何况修为散去,成了一个凡人?
总而言之,她一步步竭尽全力,也仍是慢慢上了死路。
梦境一步步展开,虞黛楚便好似一步步沉入其中,这本来与她界限分明的梦境,不知不觉中,主角已成了她自己,她不再是旁观着梦境的发生,而是自己在经历。
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已拜入太玄宗门下,忘记了自己已结成金丹,更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当真以为自己是长乐门曾经的天才弟子、如今修为尽毁、濒临绝境的那个人。
虞黛楚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已经很累了。长久的逃窜、终日的算计,已令人一刻不得放松,精神永远紧绷,不知道杀机和死亡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临。能走到这一步,她已然十分了不起。任何一个凡人能走到如今,都只能说是奇迹。
倘若换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求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路,也许此时已是濒临崩溃边界,恨不得当场痛哭一场,指天问地,控诉自己只是想活下去,花了这么大精力、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还是不可以?
如果早知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那努力挣扎奋斗,究竟有何意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她还在坚持着什么?又在相信着什么呢?
但虞黛楚不会。
她只是有点疲倦地走着,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即使对于修士来说,这几步走了和没走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然而,她正是凭借这每个微小的步伐,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可能中活了下来。
但她终究还是有走不动的时候。人之所以修仙,就是因为凡人之力终有极限、终有尽头、终有穷竭之时。
虞黛楚倒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试图爬起来,却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乎是很狼狈的,这逃生的每一天、每一次、每一步,大约都是很狼狈的,倘若让那个昔日嫉妒、此时势必要她命的仇家看见了,定会哈哈大笑,狠狠地、快意地笑上一番,一扫之前的憋屈与嫉恨。
但想活着,本身就是很难的,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很容易的。
虞黛楚望着参天的桃花树,风吹过,带下些许红蕊,落在她身上,似乎在为她装点。无论旁人遇到这种事,究竟心中如何怨恨,其实就她的本心来说,除了有点累,有点迷茫,就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翻身、可以一扫危机、可以让她重新修仙、报仇雪恨的契机,她知道自己走下去,总归会遇到这样的契机的,而她一定能抓住。
——只要她走下去。
她真的,真的是一个,永远不会沮丧、不会怀疑的人。
她伸出手,撑在地上,指尖触及那株巨大的桃花树,忽地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般,忽地直冲她心间,带着一股庞大、古老、恐怖又令人震撼的气息,将她浑身包裹在其中,让她全身舒泰,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暖烘烘的,一时沉迷又陶醉,甚至不愿醒来。
虞黛楚太疲惫了。
长时间的追杀与逃窜,令她身心俱疲,令她殚精竭虑,而之前的暗算所带来的伤痕,还在她身上,给她带来满身的痛楚,让她的身躯,赶不上她的意志,更赶不上她的愿望。
但此时,在这股奇妙的、遥远的气息传来时,她仿佛忽然全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整个人轻飘飘的,舒服得简直不像在人间,在这陶然中,甚至隐约露出微微的笑意。
在这陶然中,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带着试探和期盼的声音,“你——有人在吗?”
虞黛楚缓缓睁开眼,满眼还是桃花纷纷,一个人也没有。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刚才就是你,唤醒了金龙,是不是?”那声音没有得到回应,带上了些微的忐忑,却又执着着,不愿放弃哪怕一点可能和希望。
虞黛楚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试探道,“你是谁?”
对面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重又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我是极乐天宫弟子,不知对面是哪位前辈?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唤醒本殿金龙,倘若前辈有所托付,定当竭尽全力报答。”
——简直像是小说一样,她走到山穷水尽,马上就要狗带,忽然就有机缘直接送上门,似乎当场就要将她从绝境里捞出来。
濒临绝境,她竟然还有心思吐槽。“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前辈。”虞黛楚身体慢慢放松,一歪身,靠在大桃树上,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个资质尽毁、无缘仙途,仇家马上就要追上来的,普普通通、特别倒霉的小修士。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金龙,也没有为你们唤醒,更不知道极乐天宫是什么地方。你怕是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