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2 / 2)
又想起平日里那些个岑姓兄弟的做派。父子,兄弟,诸如此类的关系当真是教人不敢恭维,有趣到不知所措。
他又想到岑青音。
她也在议亲了,只是对象可并非是什么如意郎君。这样想着,岑滞云的目光徐徐陨灭在瞑目中。
赏园子这回事,向来是长辈们谈话,孩子们一边自己个耍的。论成熟稳重,青音已算不得小孩子,她倚在夫人身旁,听了些诸如父亲要亲自替岑韶越操办婚事的闲话。
待听闻岑滞云又要代父出征时,青音的耳朵竖起来。
此番是去西南。那边地势凶险,传言百姓仍留有食人的旧俗,蛮夷兵士则以残忍著称,对待俘虏例行挖眼割鼻。
青音面不改色,心中却细细琢磨透了。父亲是要岑滞云死?并非如此。父亲是不在乎他死活。他活着打胜仗是立功,身死败了是殉职。于岑威而言,通通没有坏处。
岑滞云仅仅只是岑威捡来的一条野狗。
他会死。岑青音阂上眼。
她在园子里散步,不久便被人叫住。回首见是宁瞻南和宁阮阮同行,一对兄妹,瞧起来好生和谐。
宁瞻南与他妹妹说了些什么,宁阮阮便鼓起腮帮子来,气鼓鼓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一见着岑六小姐,二哥便不要妹妹了!当真是无情无义!”
“胡说八道什么,”宁瞻南倒不像是会宠溺妹妹的样子,只是亦作出了宽慰,“回去买椰子糕与你。”
“一言为定。二哥可不得食言。”说着,宁阮阮同青音点过头,随即由丫鬟们领着,朝另一边去了。
岑青音不由自主想,若是教她与岑滞云这般,那定然很恶心。
不过,光想想便教她笑出来。
瞧见她笑,倒惹得宁瞻南诧异。惊讶之余,心中也悸动几分,愈发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一贯沉稳寡然的岑六小姐会心微笑。
问起来,却被轻而易举带了过去。二人边走边闲聊了几句,无一不是宁瞻南说得上来得话题,她的事却一点不曾提及。
秋冬深入时,满地皆是枯黄的落叶,漫步时唯有沙沙声穿耳而过,惬意而松散。
“岑六、岑六的唤着,似是有些生分了。”宁瞻南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陈述平常事般这么说了。
岑青音料他未曾想那么多,却刻意点明,借此戏谑:“宁公子这便是讨奴家的名字了。”
“啊,是宁某逾越,还请岑六小姐原谅。”
实则青音没有字,“青音”二字告诉他也无妨。不过索性多捉弄几句也无妨。她道:“既是赔罪,宁二公子可要拿出诚意来。”
宁瞻南是个死脑筋,经不起调笑,立即转背,要差使下人取什么贵重物品上来。谁知唤了一通,青音尚未出口阻拦,便发觉他的随从里缺了人。
“方才还在的。”他蹙眉道。那仆从素来老实,偷溜可不是他的德性。宁瞻南遣了下人去四周搜罗,却都是徒劳无功。
那下人乃是年少时便听宁老爷吩咐陪伴宁二左右的,故于他而言亦兄亦友,很是要紧。
青音差巧鞠过去,领宁二少爷往新池子那头去。彼处热闹许多,或许能有些线索。留下珍珍,陪她继续转转。
饶是风急了,珍珍问了主子一声:“姐儿可要添身袍子?”
自家园子里,青音不曾多虑,便点点头。
她独自一人,在落叶上闲散地多走了几步。不想那叶子铺作的地衣打滑,青音竟沿着一道坡滑了下去。
她脚腕酸疼,稍揉了揉,令人庆幸的是并未崴到。前边唯有堆积成山的落叶,仰头却也见不着人影。
青音叹了口气。
只能等谁路过了,或是珍珍归来,寻不见人时能听见她的呼救。
风不合时宜地静了。青音抬眼,渐渐瞧见又聚拢的云。
她适才思量起他,他便现身了。
倏然落到她身畔,滞云道:“正想着六妹妹,便在此处见着。”
余光扫见他袖口新鲜的血迹,青音若无其事垂下头。他杀人,或是哪受了伤,她通通不关心。只是——她不紧不慢道:“我听闻你又要走。”
他未曾否认。
岑青音将脸掩埋进阴影中,嗓音闷而昏沉:“逃罢。”
岑滞云哑然,她亦讶异。
插手旁人的事,毫厘便是犯岑青音的忌讳。然她今日从里到外皆是异样,同他多话乃是越界,越界是错,一错再错。
“逃,休要再做岑滞云。会死的。”静默,俄而一字一顿,岑青音道,“别再死。”
别,再,死。
他问她:“那你仍要再做岑青音么?”
别再死。青音。
落叶枯黄,一望无垠,吸纳这对亡命男女的唇舌交锋。
她唯独道:“你可明白死时之痛?”
被扼住咽喉的痛,指甲抓挠地面直至断裂的痛,颈骨断裂的痛,流下血泪时的痛。
痛。
好痛。
“我明白。”良久,岑滞云答。
岑青音徐徐仰起脸来。
刀剑砍碎身体的痛,羽箭穿透五脏六腑的痛,酒泼向伤口时暴沸的痛,痛到失去知觉的痛。
他浑身颤抖不能自已,惶惶惊恐到极点,笑意却反倒激剧散开,愈发乖张,愈发暴戾。他仿佛正遭受着难以言喻的莫大苦痛,她慌乱,她亦苦痛。
岑青音支起身,顺从本能向岑滞云张开双臂。他侧脸贴住她胸口,她不顾一切拥抱他。泪水簌簌落下。
他说:“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