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塞罗山的硬币(1)(1 / 2)
正好是个萧瑟的秋天,黄昏时分的晚霞肆意地铺陈开来。几个理学院的学生横七竖八地躺在Killiancourt的草坪上,兴奋地讨论着下个周末去哪里玩。
裴彻和希克斯沿着左边的小路往前走,路边的欧洲白栎光秃秃的,刚刚下课的学生抱着书,从楼梯口鱼贯而出,赶往晚上的party或者自习教室。
有女生抱着厚重的教材,小声说着借过,神色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其实她走的很快,裴彻的余光里只瞄到一道?似曾相识的影子,但是那一秒足够让心脏停拍。他神使鬼差地回了头,只看见一个不太熟悉的背影。
驼色大衣和长卷发,踩着高跟靴,看背影就知道是个漂亮女孩子。
他的目光定了几秒,又?转过头,然后神色如常地往前走去。
希克斯觉得新奇,捅捅他的胳膊,问道:“你认识?”
裴彻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摇了摇头,“不认识。”
希克斯也回头看了一眼,又?了然地点点头,以为自己懂了:“我也觉得挺眼熟的。哎…她好像我们上个学期的助教…不是艾米丽娅,是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助教。我有些忘了,你记得她叫什么吗?”
深秋的落叶金黄,铺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咔吱咔吱的很好听。裴彻想了想,很平静地说:“不像。”
希克斯觉得此人有病,疑惑道?:“那你看什么?”
“我以为是高中时候的女友。”
手机“滴”的一声,是助教发来的邮件。希克斯回复完邮件,把手机揣回兜里,“哦”了一声,“以前没听你提起过。怎么了,我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女士吗?”
学生们已经下课,教室里空空荡荡,透过玻璃窗,勉强可以看到桌椅轮廓。他又?想到高中教室里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
谢宜珩离开学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物理课只有两个人来上,他跟托马斯一人坐在教室一边,气?氛尴尬到布莱克先生都不愿意讲笑话。
化?学课再也没有迟到的学生,学校里再也没有人用拉丁语演完整幕戏剧。他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过,谢宜珩会不会?用一个匿名地址给他发邮件,控诉也好,谴责也好,只要再给出一点点的尚有余温的反应就可以。
但是她太果断太理智,不给自己和旁人留下任何余地。
他们走进?教学楼,身后的木门“砰”的一声合上,隔绝出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裴彻想了想,说:“没机会了。”
“记性挺好,”希克斯随口说道?:“别说背影了,我高中时候的女友站在我面前,我认出来的可能性小于百分之一。”
“因为她高中一毕业就去做变性手术了。不对,我该说她吗?还是他?”
其实不对的,这跟记性好不好没有关系。遗忘机制是一种主动的过程,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自己不想忘。
谢宜珩就像是诡异得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注销了过去使用的邮箱,没有社交媒体的账号,也不会?在LinkedIn上更新自己的简历。
他跟谢宜珩的联系断得干干净净——其实不算杳无音信,托佐伊的福,他知道她读的大学,知道她的专业,甚至看了她发表的学术论文?。
这个人不着调,论文写得一丝不苟,致谢部分就原形毕露。譬如说,感谢多伦多每年冬天的暴雪,让她不得不提早半小时起床;感谢古酿酒区的圣诞集市,出售的姜饼难吃得要?命,戒了之后三个月的下午茶,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正好是圣诞假期,住在隔壁的意大利朋友过来凑热闹。这位友人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屋子?里转了几圈,觉得无聊,又?凑过头来,随口问道:“看什么呢,看的这么……?”
看到了论文页面的友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走到餐厅才发现希克斯也在握着电话,虚心接受导师的辱骂。
意大利友人看着自己放在门口的红玫瑰,不由得悲从心来,摇头感叹:“刻板影响原来是真的,STEM专业果然出nerd。”
希克斯挂掉电话,有些丧气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你说乔伊斯在干嘛呢?”
“你不会?要?去跟踪她吧?那就不是nerdy了,”友人一脸嫌弃,把小黑板上“希克斯被劈腿的第二天”里的数字改成“三”,放下马克笔,语重心长地教导他:“那叫creepy。”
文?档翻到底部,工作邮箱就附在最后。全世界每天有两千零五百亿电子邮件被发出,一封不带署名?的“圣诞快乐”并不能算做冒昧打扰。
客厅一角有圣诞树,挂着的小彩灯和金黄色的星星一闪一闪,细碎的光晕闪烁重叠,教室后面的空椅子?和整面墙上唯一一个满满当当的locker又?在他眼前出现。
确实有点creepy。手尖最后停在删除键上,光标迅速前移,吞掉每一个字母。
她的专业领域是机器学习,讲究算法和数据,和物理最大的关系可能是纠正word文?档里的错误拼写。
伤害不可挽回,凭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再会??
时间旅行是悖论,过去的事件无法更改修正。后悔在某个瞬间开始,顺着过去到现在的时间线一路生长,愈演愈烈。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络,而他总是会想起谢宜珩。
想起谢宜珩喜欢买唱片,走过s的时候,店门口总是张贴着马克笔绘制的海报,用鲜红的笔触画着“NewArrivals”几个大字。他看着颇有设计感的海报,出神地想着里面会不会?有她找了很久的唱片。
从剧院出来是十字路口,市中心很热闹,车流往来不息,行人摩肩接踵,第一个红灯要等上很久很久。
马路上有亮色醒目的街头涂鸦,老生常谈的话题,关于温室效应和动物迁徙。下一个路口是森林公园,好天气?的下午会?有很多学生来野餐,花花绿绿的餐布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衍纸艺术,帕克曼音乐台的罗马柱路灯会在晚上五点钟亮起来。斑驳生锈的黑铁灯柱,玻璃罩,莹润的白光在浓重夜雾里朦朦胧胧的,沿着小径往前走,好像是摘了一路的月亮。
清晨六点钟,空气都是湿漉漉的。走过音乐台的时候,圆圆的路灯突然熄灭,周遭重新陷入粘稠昏暗。
他在一片静谧的昏暗中穿过公园,难得心神怔忪。
谢宜珩走路的时候爱东张西望,费劲地辨认砖石上的涂鸦字迹;喜欢在春天的下午来湖边晒太阳,一边沿着小径往回走,一边猜测这条路上的路灯是奇数或是偶数。
遗忘确实很长,她在波士顿生活了许多年,甚至渗透到了这座城市一部分的记忆里。而他屡屡走过街巷,屡屡会?想起谢宜珩。
日子过得不算波澜起伏,他有惊人的天赋,对这门学科称得上近乎虔诚的热爱,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一路并不会?遇到多少坎坷,唯一的例外可能是个有些烦人的女同学。
大学时认识的同学,法韩混血,戴碧绿色的美瞳,头发永远漂成?金色,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叫仙度瑞拉。这位不像混血的女士并不短暂地追求过他一段时间,被拒绝后热情不减,各种各样的告白每月一次,好像在完成?什么奇怪的打卡任务。
这样的告白包括但不限于上同一门选修课,校园里屡屡又?屡屡的偶遇,以及巧合之下在加州理工再次见面。
谁知道是不是巧合。
仙度瑞拉被爱德华骂到自闭,第二天戴超大墨镜遮住桃子?眼,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好巧,北美洲这么大,怎么我们又在实验室遇到了?”
他愣了一瞬,按在开关上的手指停止,黑暗漫无边际地在室内蔓延。
北美洲到底有多大?
——大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概率并不为零的事件还未发生。
仙度瑞拉喋喋不休一整天,发现今天自己对面的人却格外无动于衷,连敷衍都懒得施舍。
她咬咬牙,傍晚时在门口堵住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臂,封锁大门,吹一声轻佻口哨:“我可是为了你转了专业,在这个见了鬼的理学院读了三年,研究生又?来加州理工读书,导师都是同一个。你要?是不跟我交往,你让我怎么办?”
怎么会?有人为了别人而活呢?他听完一段自我感动的故事,平静地盯着她碧绿色的眼睛:“履历很漂亮,欧洲的核子研究中心在招募助理,你可以去试试。”
好像她真的是来寻求什么建议的一样…仙度瑞拉看了他几秒,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花掉的时间足够长,付出的代价足够高,对方力尽所能地给出客气?和体面,话到尽时,好像也确实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笑了一声,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你走吧,我不恨你。”
他礼貌道?谢,在盛夏的夜色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这句话遥远又?似曾相识。
当然不是与里面那位女士相识,因为记忆里那几个单词的发音和吐字时的腔调开始模糊,女主角已经离场很多年。
仙度瑞拉在后面叫他,笑着叹气:“你都不好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您不是我该问的人。”
机缘巧合是一场音乐剧。哈维新交的女友是剧团演员,正好是个周末,哈维兴致冲冲地拉着他来给女友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