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upi di Firenze(1 / 2)
将木门在身后关上,菲莉帕走进了尼可洛宅邸的小院中。
低矮的篱墙挡不住邻居家茂盛的植物,藤蔓几乎与遮掩着院子的几颗无花果树连接在一起,佛罗伦萨的冬日并不寒冷,因此得以留住了一丝碧绿。仍然繁茂的树叶挡住了街道的喧嚣,关上门的刹那,就犹如关上了一个世界。
距离上一次她来的时候,地上又多了不少树叶,泥土,粪便,甚至还有一地的羽毛和血迹,看来是几只野猫找到了这个不受人打扰的地点,将自己的猎物拖到了这儿,大快朵颐了一番。一会再来打扫吧,菲莉帕心想。虽然她知道这是徒劳无用的,尼可洛死了,叶可又被奥斯曼帝国通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是永远——这栋两层的可爱小屋都不会再有人居住了。
只有她时不时会前来,照顾院落,清洗地板,更换床铺,将一切布置得就像主人不久便将回来的模样。
许多年以前,她与尼可洛的孩子,安格妮娜,正是在这儿出生。
只是这栋房屋并不属于她,它属于曾经的马基雅维利夫人,是慷慨而富裕的科西尼家族赠送给这对夫妇的礼物。它就在鲁切拉宫旁边,夹在两栋华美的银行家宅邸间,要从一条隐蔽的小路进入,非常符合那时已经担任了国务厅长官职位的尼可洛的身份——低调,却又不失高贵。
不过,玛丽埃塔·科西尼在新婚旅行中不幸感染了瘟疫,回到佛罗伦萨几个星期后,就去世了。那一年是1492年,意大利战争刚爆发不久,大量法国与西班牙的士兵入侵亚平宁半岛,将原本在西欧肆虐的瘟疫也随之带来,他们感染了本地居住的平民,而逃离战乱的平民又将瘟疫带到了博洛尼亚,佛罗伦萨,锡耶纳,接着再继续南下。
那是极其恐怖,混乱,而又黑暗的日子。
菲莉帕每次回忆起来,都禁不住浑身颤栗。
那一场意大利战争宣告了后来许多人悄悄称为“伟大时代”的终结,“鲜花之都”不再是洛伦佐·美第奇掌权时的模样。这个城市的美景仍在,百合年年都在枝头绽放,处处喷泉水流清澈动听,石砖拼接的小路色彩尚存,可每个佛罗伦萨人都知道,这座城市,连同昔日的共和国,都已经陷入了永夜的沉睡。
辉煌,已是昨日的幻影,模糊的回忆,蒙尘的宝钻。
令每个市民骄傲无比的艺术成就,路边随处可见的大师创作,明快地响彻街头巷尾的诗人歌唱,随处可闻的在凉亭下展开的辩论,一年到头从未停歇过表演的戏剧,蓬勃发展的社会与经济,都随着美第奇家族的彻底灭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在精神和宗教上掌控着这座城市,这名修士反对一切名义上的享乐,及任何与上帝无关的艺术创作。他在1497年,1498年,还有1506年进行了三次针对佛罗伦萨城内同性恋者及艺术家的迫害,共有一百多名无辜——至少在菲莉帕看来非常无辜——的市民因此而被活活烧死。
许多富有的意大利家族都在他的强烈反对下不得不终止了对艺术家们的慷慨资助,曾经在佛罗伦萨留下了不朽伟作的艺术家——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乔尔乔,安东尼奥,纷纷被迫离开。只有列奥纳多,因为为波吉亚家族服务,而得以幸免于萨佛纳罗拉的清洗。
说起来,她也有好几个月未曾与列奥纳多碰面了。穿过院子时,菲莉帕突然惊觉。
上一次见面,是因为她要去给卡特琳娜送一些面包。他家门外永远都有波吉亚家族的护卫守着,每次都用不正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对过路的每一个看的过眼的女人亦是。总让菲莉帕浑身不舒服。
只是,佛罗伦萨自己的军队早在1494年便被查理五世勒令解散,随后,波吉亚家族的军队便接管了这座城市。军事上,公国实际上属于年轻的瓦伦西亚公爵,切萨雷·波吉亚,这使得波吉亚家族的士兵在城内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却没有人敢有一句抱怨。
公爵的头衔,扶持亚历山大六世成为教皇,及同意拨给切萨雷·波吉亚一支六千士兵的军队,并准许他们驻扎在佛罗伦萨,是皇帝在战争伊始便许诺给波吉亚家族的条件,好换取他们在战争中的支持。菲莉帕猜想,查理五世也并不完全信任雅各布·萨尔维亚蒂,那个两面三刀的小叛徒。表面上,他的确统治着佛罗伦萨,私底下,谁都知道他的权力处处受到切萨雷的牵制,所谓佛罗伦萨公爵,不过有名无实。
想着这些,菲莉帕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屋子,每次造访这儿都会勾起她的许多思绪,领着不过才四五岁的叶可与安来到这儿,看着尼可洛一板一眼地指导她们剑术,读书,还有写字,仿佛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转瞬间,十几年的光阴弹指即逝,叶可与安再也不是当初那两个由不接客的姐妹轮流抱在怀中抚养的可爱女孩,她们长成了男人和女人,做着菲莉帕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的事情,远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家,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回来,某一天死在大海的某个苍蓝角落。想到这一点,菲莉帕不仅觉得有些心酸,养育孩子,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为了能有一点温暖的记忆陪伴自己孤老罢了。
罢了,罢了。静悄悄的屋子似乎也跟着附和,然而回响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穿过门厅,就是被尼可洛改为书房的客厅,窗帘都打开了,午后懒洋洋的阳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灰尘如星屑般飘舞在半空,看得清清楚楚。菲莉帕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两眼,不记得自己上次是否忘了拉上,随即弯腰从火炉旁捡起了灰尘掸子。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尼可洛也是一个热爱书籍的人,所有他继承的书和手稿都存放在这儿,另外还有许多他后来又添置的。每次,他都会要求女仆先打扫这儿。尼可洛的死讯传来后,菲莉帕自然解雇了女仆,但她自己却不可避免了干起了对方的工作。
柔软的羽毛拂过木架,距离上次打扫只过了一个多星期,书脊上没有攒下多少灰尘,菲莉帕对什么位置摆放着哪本书都了如指掌,甚至能一一说出书名。这当中有许多都是尼可洛为叶可而购买的,为了把她培养成他心目中一个真正领导者应有的模样。他看重她远远超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安,菲莉帕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安就像个野孩子一样,丝毫没有遗传到一点尼可洛的性格。她能蹲在树枝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旁人一整天,能爬上佛罗伦萨最高的建筑物,却不愿坐在桌子旁哪怕一秒。反倒是叶可,任何尼可洛教给她的知识都能迅速记住并吸收完毕,同时渴求着更多。她会出落成如今的这副模样——冷酷,坚定,狡猾,迅猛果断又铁石心肠,完全便是尼可洛的功劳。
“果然是你在打扫这儿。”
随着叹息,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菲莉帕下意识地转过身,随即尖叫一声,吓得将手里的灰尘掸子扔了出去,正砸中面前男人的拐杖。等对方艰难地弯下腰,替她将掸子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菲莉帕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她扑上前来,紧紧地抓着尼可洛的胳膊,大口喘着气,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的腿……你的腿……”颤抖了半天,菲莉帕只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能活着,就已是奇迹了。”尼可洛苦笑着回答她。
“你是什么时候回到——”
“今天早晨。”
“可人们——人们都说——”
尼可洛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她搂入了怀中,他的胳膊仍然像记忆中那样有力,只是心跳却似乎缓慢了下来,不再如战鼓,而似温火下沸腾的水。菲莉帕许久以前便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名,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壮年时期,如今她抬头看他,才意识到曾经赫赫有名的“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那个意气风发的黑发男人,如今已步入沧桑。
她了解尼可洛,此刻没有回答就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答案,他不会告诉自己他是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回到佛罗伦萨的。但菲莉帕并不贪婪,尼可洛能归来身边,已经令她别无所求。
“我已经给列奥纳多和卢卡送了口信——”“什么时候的事?”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与尼可洛对视着。“就在今天早上,我去了一趟列奥纳多的画展,就是他为圣母忠仆会而画的那一副。加莱在那儿,我让他给列奥纳多及卢卡传了一条口信,他家附近总是有波吉亚家族的护卫,我不能让切萨雷得知我还活着。”“为着什么事,要这么急?”她柔声问道,但尼可洛再次沉默了。菲莉帕明白过来,从他松开了的臂膀中后退一步,“你希望我晚点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