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106章 苏醒(2 / 2)
“两杯牛奶,一杯冰镇一杯常温。再切几片山羊奶酪,要卡拉山地鹤影庄园的那几个。”
侍女没有言语,只行了个礼,转身安静离去。她行走与关门几乎没有声响。伊莎贝拉见过的洛德赛大贵族家的仆从大多如此,她推测这些人都受过专门训练,但她还是喜欢安妮,比起机器一样的女仆,她更爱活生生的人。即便是黑岩堡唠唠叨叨的老嬷嬷,也比鬼影般的仆役好过太多。拉里萨大学士自然无从知晓这等奥维利亚心事,她转向伊莎贝拉,安慰她道:“你安心休息,我的人正尽全力搜寻克莉斯和艾莉西娅爵士。我叫他们带上了最好的猎犬,人类行动总会留下许多踪迹,总不能叫她们在我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她们……失踪了?还是……其他什么……”难道她们干了什么坏事,逃亡在外?不可能。那位艾莉西娅爵士醉酒之后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但克莉斯绝不会做违背道德,令她的荣誉受损的事——她连酒都不喝!她才不是那些满口光荣与威风,转眼间就喝得烂醉,找邻村姑娘下手的混蛋骑士。
“她们联手袭击了学士——其中包括我——甚至挟持我帮助她们接近施工中的皇家陵园。”
“不可能!”伊莎贝拉叫道。她猛地站起来,软绵绵的腿脚令他坐倒回去。床垫将她无力的身体弹了几弹,她的心跟着七上八下。震惊之下她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起来一定蠢透了,拉里萨大学士的笑容活像看到了一个傻瓜。
安静如影的年轻女仆再次推门进来,这次她端来一个银托盘。她悄无声息地将盘中的牛奶与瓷碟盛装的小片山羊乳酪放在床头矮柜上,躬身离去。伊莎贝拉瞥向那些乳酪。切成小方片的乳白奶酪边角微微卷起,其上的细小水珠乃是冰冻的残迹。伊莎贝拉没听过鹤影庄园,但卡拉山地的山羊奶酪在整个大陆都很有名。她在洛德赛的大小宴会上只尝过不多的几次,但眼下她胃口全无,尽管大学士多次示意邀请,依旧生不起吃喝的心思。
大学士提到她派人“搜寻”克莉斯,接下来会怎样?在帝国,冒犯学士可是重罪,更何况拉里萨大学士可是大陆仅有的十几位大学士之一。她出身显赫的迪安家族,迪安家的安柯大人甚至得到皇帝亲赐宅邸的荣誉。而克莉斯,克莉斯身为尉长,职责本是保护他们这类人。
伊莎贝拉心乱如麻,她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奋力翻找,只盼理出个头绪来。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艾莉西娅与她在一起。她不算是个肩负荣誉,胸怀梦想的梦之骑士,但她很能打。她们是好朋友,她们关系一定很好,艾莉西娅爵士比武受伤的时候,出手援助她的是克莉斯,不是吗?如果克莉斯遇到危险,艾莉西娅大人一定也会帮助她的!对,没错,她们联手,即便是学士出马,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伊莎贝拉努力说服自己,诺拉学士围猎铁湾鳄时搅起的惊人波涛却不争气地在脑内扑腾。她激发炮弹,炸出五米多高的巨浪,浪花越过铁甲船外舷,扑上甲板。伊莎贝拉扣紧脚趾,当初被浪头击中的刺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腿肚子上。
学士的能力超越了人的范畴。比武大会冠军在秘法师们的围剿下,也只能束手就擒吧。
伊莎贝拉想要握住大学士的手为克莉斯求情,仅存的理智让她捏紧膝头的裙摆,控制住唐突的举动。丝绸长裙被她捏得皱作一团。她浑然不觉,紧盯着大学士,满脸焦急。
“您是大学士,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克莉斯爵士身为帝国尉长怎会不懂。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忤逆的事,但我想,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她是个好人,请您,请您……您的处罚能不能轻一点儿……”
说到最后,伊莎贝拉自己也觉得这番请求实在不合情理。她羞愧地低下头。大学士的轻笑从头顶上方传来。
“就那么着急保护她,连奥维利亚淑女的矜持都不要了?”
大学士端起牛奶,吮了一口。伊莎贝拉瞥见她翘起了腿。
“你真可爱,让我想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么义无反顾地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种福分,专门属于你这个年纪的人。”
伊莎贝拉的脑子嗡地炸开了。她想要反驳,可同时也清楚,那些说辞对安妮,对黑岩堡牙齿掉光的嬷嬷或许有效,但在这些帝国人面前……这些人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的躯壳,直接看到她东躲西藏的心。没有用的,她心想,我连绯娜殿下都瞒不过,如何骗得了大学士?
伊莎贝拉懊恼不已,只得捂住脸。她在地底做下的恐怖逼真的噩梦仿如墨色的泥沼,将她包裹,挟持她不断坠落。就在她渐渐感到窒息的时候,冰凉的沼泽里忽然伸进来一双温热干净的手,一下子将她从苦闷与绝望中捞了出来。
大学士温暖的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她眨眨眼,泪水濡湿了眼睫毛。
我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像什么话。
伊莎贝拉既羞愧,又生气。她抬起手背想要擦拭,大学士从大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给她。大学士粉蓝的手绢很是简约,几无装饰,只在边角用金线绣了主人的名字。伊莎贝拉一下子又想起克莉斯的那块手帕。
真该死,这不争气的脑子!她恨得想抽它两巴掌,不准它再胡思乱想。
“不必忧心,用不着害怕。”大学士凝视她,拈起几缕贴在她脸上的散乱发丝。这位睿智的女士温柔又细心,将业已十七的奥维利亚小姐当做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伊莎贝拉一动也不敢动。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稀薄,模糊难辨。在她确切的记忆中,从未得到女性长辈如此对待。伊莎贝拉连忙拿手绢摁住眼睛,免得它们又要违背她心意,自顾自地生产出一大堆液体。
大学士叹息。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两只手都拿下来。伊莎贝拉被迫看着大学士的脸。拉里萨大学士的强势与莉莉安娜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是一种温柔的坚持。她的双手有力又温和,中指上生有握笔磨出的茧子。那块干燥而粗糙的皮肤蹭着伊莎贝拉的,让她的心渐渐安定。
大学士不会伤害我的。听上去很幼稚,但这是直觉,诸神赐给女性的,关于爱的直觉。
“你在这里,在帝国,大可做你自己,不必为老旧的锁链束缚。”
伊莎贝拉一时无言以对。锁链?强行把大学士的言辞理解为暗示都行不通。她明确说的就是奥维利亚,她那些被蔑称为阴霾之地的缘由。
“不,我想您误会了。奥维利亚并非您想象中的一无是处。我是说,在秘法的领域她的确落后,但她也有许多让人骄傲的部分。”
“正是那些部分——让你觉得‘还算不错’的部分才最危险。它们将会让你受创,深受重创。你这样的孩子,不被允许在那样的土地上存在。我实在想不出比石刑更恶毒的戕害。至亲行刑夺走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更让仇恨和恐惧四处蔓延。”
可是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呀。伊莎贝拉不敢说出口。此刻拉里萨大学士威严的脸板得紧实,深锁的眉头间压抑着愤怒。她下巴上短促的伤痕犹如剑创,冷酷锋利。决不能触她霉头,她发起脾气来一定很吓人。但伊莎贝拉搞不懂她究竟在气什么。她的怒气如同她的善意一般,莫名其妙又来势凶猛。
大学士举起牛奶杯饮下一大口,重重放下。“不瞒你说,依照克莉斯爵士先前的所作所为,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身为大学士,秘法学会圆桌会议长老,我不可能纵容她在我面前羞辱秘法后扬长而去!”大学士越说越激动,语气渐渐高昂。她转动灰蓝的眼珠,深望了伊莎贝拉一眼。“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如果是你的愿望……”拉里萨大学士强硬的腔调忽然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我可以为了你,包庇她一次。就这一次。”
“为了我?”伊莎贝拉讷讷重复,捏紧手中吊坠。
“当然。我希望你能过得自如,发自内心地如此盼望着。克莉斯那家伙……别看她总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实则是个细腻的人。她知道你的心意,却总是拒绝你。我不会再给她那样的机会。”
“不,请不要!”伊莎贝拉急道。她抬起屁股,挪向拉里萨大学士,将握着吊坠的手贴在胸口上,想从母亲身上汲取力量。“我对她,我对克莉斯,爵士,并没有……那样的……”
“你都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学士别开脸,不屑一顾。“不怪你,你生来就受奥维利亚思维的影响,中毒太深。不论做什么,第一次的尝试总是异常困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帮助你。一旦你尝到自由的滋味,立时便会明白它的美妙,到时候,哪怕没有任何协助,你也能够……”
“那是不一样的!”伊莎贝拉顾不上礼仪,打断大学士的话,“我有尝试过,裤装,跨骑,我都试过了。不瞒您说,这些我都非常喜欢,全部!但是,但是那个,只有那是不一样的……”
异样的感觉在心口搏动,伊莎贝拉每说一个字,胸口就酸软一分,到后来全身的气势都委顿下去。她感到气馁,懊恼地垂下头。对面的手伸了过来。大学士握笔磨出的茧子蹭到伊莎贝拉的面颊,她吃了一惊,但还是任由大学士捧起自己的脸。
“停止自责吧,我的孩子。你所思所想,我都清楚。错不在你,所谓的罪孽都是无知之辈强加给你的,你没有任何问题。”她望进伊莎贝拉眼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温和而陶醉的神色。
“看看你,多么像你母亲。”
伊莎贝拉如遭雷击,动弹不得。大学士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留下陌生又强烈的触感。
“你就像她,那么美丽,那么纯粹,那么热烈,那么迷茫,那么痛苦。我那时还太弱小,没能保护她,但如今我已不同于昨日。我一定要从那群暴徒手里,救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