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勿忘我(下)(2 / 2)
外面众人已被强行散去,殿外空旷,殿中沉寂,独有女郎的低亮声音,朗朗背诵,渐成空气中的独有余味,在夜风中,绕梁,拂帘,穿廊,绵绵不绝,悠悠飘荡。期间,皇帝闭了双眼,渐渐有些沉沉鼾声,似乎是入睡了,苏蓁便停了下来,喝一口内侍递来的水。一口水才下腹,便听得那闭眼的皇帝催促她:
“继续啊,朕在听。”
苏蓁吐了吐舌头,给自己扮了个鬼脸,又继续念唱。
再后来,天色暗沉至视物模糊,内侍们进来掌灯,给皇帝喂药,苏蓁也未听见允许她停歇的旨意,便继续背诵着。反正,她脑中的诗书,包罗万象,就这样背个三天三夜,都背不完。
而且,皇帝越是不提正事,她越发觉得,没有必要催促或提醒了。这位老人家,身体衰竭至极点,但头脑始终是很清醒的。
命她执笔掌玺,却连玉玺的影子都不给她看;宣她进殿拟旨,却连要拟的一个字也不说。她便明白了,执笔掌玺是假,代拟圣旨也是假,真正的用意是,将她推到今夜的浪尖上,做一个箭靶子。——如今,整个大兴朝皆知,皇帝将执笔掌玺皆授权于她,并单独召她拟旨,届时,她不是众矢所向的箭靶子,谁是?
可是,这个箭靶子,再难,再痛,也得咬牙担着。她说过,皇帝选择了她,是她的荣幸。
遂咬牙切齿,继续给宣和帝念唱催眠曲。
果然,夜色再沉些,殿外依稀就有了些动静,远远地,似有无数潮涌,沉沉脚步,刀剑撞击,搏斗叫喊,宫门开合,仔细听,又觉得寂静一片。
苏蓁心生了些慌意,可见着皇帝一脸平静,便也强绷着。
皇帝对她的表现,似乎很满意,竟伸手来牵了她,示意她侧耳去听:
“你听,这逼宫的,来了。”
“听见了,陛下。”苏蓁回答。按下心中的四海潮生之意,极力保持着字正腔圆,朗声掷地,将那正在背诵的赋篇继续下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与其说皇帝要听她背诵,还不如说,皇帝给她寻了个办法来镇静心神。确实,这漫无边际,毫不相干的背诵,是个磨炼定力的好法子。
然而,等到那些似有似无的肃杀喧闹声音,如来自远处的潮水,渐渐清晰,渐渐声壮,如层浪翻卷,惊涛拍岸,似乎已经奔涌至门口,苏蓁便再也绷不住了,口中背诵,再难吐出一字,只睁大双目,把皇帝看着。
“陛下,晋王已至崇政殿宫门外……”梁总侍的声音,隐晦着措辞,在门口响起。
皇帝自然会意,仰天叹口气,终于饶了她,给她换了一个差使:
“你出去看看,叫他们不要抵抗,御前这群小子最忠心,不要让他们枉送了性命。”
苏蓁立刻出得殿来,径直下了白玉石阶,穿过青砖阔庭,让那两个两腿打颤的内侍抖索着打开了宫门,刀剑寒光,火把灼灼,迎面涌来。
入眼虽不是混乱砍杀,却比砍杀更让她心沉。
大半圈森严以待的兵士,将一干御前宫卫逼围住。那些围攻的兵士,正是京畿驻军的服色。京畿军能入得了大梁城,文家手中的皇城禁卫应有份;能入得了皇宫大内,宫庭禁卫也不指望了;且已围了这御前寝殿,内宫其他各处,估计也已在挟制之中。
那群御前侍卫被步步紧逼,几近无路可退,这群人是死忠,未得皇命,不得放兵刃入内,此刻个个刀剑出鞘,只等下一刻,殉了性命去尽忠。
苏蓁本想照皇帝的意思说来,一声音气儿提到嗓子眼,还未出口成词,却猛地反应过来,皇帝只说要他们不要拼死抵抗,可一旦卸了兵械,保不齐对方顺手杀将过来,再踏过尸身进宫门。这话还得打磨一下,才能说出口。
再抬眼看去,越过相持的刀枪,越过一层,两层,三层重围,在那短兵相接的阵仗之外,夏日夜色的黑蓝天光下,立着一人,一袭白衣,腰挂长剑,却不出鞘,反倒只手抚弄剑鞘兽纹,只手把玩剑柄上的璎珞坠子,仿佛是个乘着晚风悠游寻访的闲云公子,而不是个步步杀机,重兵夺宫的弑父逆子。
“陛下口谕,传晋王进殿。”苏蓁脑中飞转,灵机一动,遂抬起下颌,看着远处那位翩翩公子,扬声说来。
假传圣旨也罢,姑且先暂息这干戈吧。层层兵士相逼,不就是这人想进去吗,终究是要进去的,与其等到血流成河时,让他闯进去,还不若将明面的章法提起来,让他遵着规矩进去,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是不愿意撕破最后那层颜面的。且御前儿郎们尊皇命,皇帝让进,他们放就是,也无须以命相搏了。
晋王扬手示意,重围中立刻让出一条道来,他行上前来,腰间长剑摇曳,那群御前侍卫便看得一脸怨愤,半响不愿挪开脚步。
苏蓁便冲来人喊到:
“晋王殿下,请卸兵刃。”
晋王愣了愣,又看了看那群冲他怒目相向的侍卫,终是敷衍地点点头,一边解下长剑,递给身后随从,一边看着她笑。
苏蓁看得明白,那笑的意思是,都逼宫到这份上了,遵不遵这破规矩,他不在意!她便在心里狠狠地回敬,别看你都谋逆到这份上了,说不定一个破规矩,就害死你不偿命!当然,口上自然不会说,也不等他上得台阶,自顾转身进了宫门。
行走间,裙裾沙沙拂过青石地面,身后宫门嘎吱合上,跟上来那人在背后轻轻说到:
“四弟掉进了沁河水。”仿佛情人间的温柔叙话,却是修罗递来的噩耗。
“我知道。”苏蓁顿了顿身形,忍住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掉落之前,已是身受数箭。”那人还在补刀。
“是吗?”苏蓁不置可否。
“你不伤心?”那人嗤笑一声,反问她。
“君未闻,玄奘坠海有龟驼,达摩过江一叶苇?”此时已行至阶下,苏蓁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借着廊下宫灯看他,眼神平静,声音悠缓,且笃定,“若是天命所归,就算有九九八十一难,也只是终将走过的旅程而已。”
元琛听得一怔,不禁笑起来,像个嗤笑稚童的长者:“世间哪有那么多奇巧的事?传奇本子看多了吧?”
“晋王爷,活见人,死见尸,没有亲眼见到,我不信。”苏蓁边说边拾阶而上,至殿门口,微微侧转了脸,也朝着他笑,那宫灯映出女郎一张侧脸笑颜,不同于往日那种人畜无伤的清秀,反如罂粟花般妖娆:
“他若死了,我便杀了你,再下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