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病友(2 / 2)
这是佟语声自己的毛病,拿筷子的位置特别靠下,吴桥一没别的学习对象,便也就有样学样地把这糟粕也复制了下来。佟语声调整好筷子的位置,轻轻把他的手重新握好,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要这样,你是能出远门的人。”
有种说法是,筷子拿得近,长大就走不远。
“不要和我一样。”佟语声轻轻道。
吴桥一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摸了摸刚刚被佟语声握住的手背,点头。
因为答应过吴桥一,学会了排骨都归他,佟语声便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午餐。
他已经习惯了吴桥一毫不客气的行为模式,他感觉这家伙就像是一只刚从丛林里跑出来的小狼,对人群有着提防,却又因为没怎么见过世面而分外好哄。
更何况,他乐意把排骨分给他吃。
奶奶察觉到了异样,面露担忧:“幺幺今天又没胃口啦?”
佟语声笑起来:“瞎担心,是我失策,没想到他真能学会!”
接着又安慰起奶奶:“奶奶,我早饭吃得多,你看他多可怜,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
早饭其实也不多,撇去偷偷藏起来吃的半个蒸饺,统共只喝了半碗小米粥,饱腹感是没有的,胃口更不会有。
只是祖孙俩心照不宣。
——家里是不愿说任何“不积极向上”的话的。
奶奶叮嘱了半天吃药、休息和念书的事情,佟语声一边呜呜哝哝应着,一边把奶奶往外送。
收拾好餐桌走了之后,佟语声跑到窗子边,一直等到看不见老奶奶的背影,这才慌忙摸到洗手台。
这次住院之后,他就对大鱼大肉没多少兴趣了,排骨汤刚揭开时闻着香,多喝两口就腻得他有些反胃,但毕竟是昨晚自己央求奶奶熬的,不多吃两口总觉得于心不忍。
好在吴桥一还能做个掩护,不至于浪费了奶奶的心血,让他过于愧疚。
他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又用凉水冲了把脸,呼吸才缓慢平稳下来。
双眼泛白,难受得慌。
佟语声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有些疲惫地撑在洗手台边。
半晌,等那阵眩晕劲儿过了,才又整理好表情,慢悠悠晃回教室去。
他不去宿舍午休,因为宿舍在五楼,这种要命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越少越好。
回到座位上,吴桥一也依旧没有挪窝去宿舍的意思。
佟语声觉得稀奇,这回他不仅有了同桌,还有了可以一起午休的“室友”。
他弯弯眼笑着,手伸到抽屉里——那里有他中午必须吃的药,他想避开吴桥一吃,但他实在没有再起身离开的力气了。
如果是温言书在,大抵了解他的心思,问过他身体是否安好之后,也会识趣地自行回避了。
但吴桥一是块木头,完全没有领会到佟语声的“难受”和“窘迫”,对他依旧是不闻,也不问。
这是佟语声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烦躁,但又确实没有怪罪对方的立场,于是手里紧紧攥着那药丸,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在他岿然不动的时候,吴桥一朝着自己的书包伸出手。
一阵翻翻找找之后,他掏出两个药盒,大大方方摆到了桌面上。
然后在佟语声的目光下,拆开包装、抠锡箔纸、把药片一粒粒摆在手心,又认认真真数了个数,就这水杯里的水,一把吞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佟语声的目光,吴桥一轻轻卷起他的长袖。
九月初的夏末,全班只有他们俩穿着长袖。也是因为这个,佟语声才一直对他的“怪异”非常包容。
不出他所料,白色的衬衫之下,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上,张牙舞爪地长满了疤痕。
有青黑色结痂的,有还带着血红的,还有已经痊愈轻轻隆起的……
它们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唯独不约而同地张扬着诡谲的痛感。
佟语声对他们太熟悉了,能看出来每一道划痕所包含的决绝和迷茫。
他左手的袖弯下也藏着一道,只有一道而已,但却是从上到下、几乎是完全沿着血管流向纵向切割。
深得伤到了肌肉,哪怕是痊愈了很久,也依旧会在下雨天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生病了。”这是吴桥一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没有躲闪,大方得让他有些刺眼,“我需要吃药。”
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自己吃药的原因,佟语声也清楚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别的想法,但他莫名觉得对方给了他些许劝导和鼓励。
于是他也将左手的袖子卷起来,将那道疤痕放进正午的阳光里。
伸手轻轻挠了两下,佟语声不自然地笑了笑:“巧了呀。”
像是一只在黑暗里盘踞过久的蜈蚣,猛地见光让他有些无处遁形的慌乱。
看着那人平静的、没有丝毫讶异的表情,佟语声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轻柔缓和地落地了:
“相悲一长叹,薄命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