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6(2 / 2)
“郎君!”
厢房内点着灯烛,却并无仆役伺候。程怀憬靠坐于墙,微阖着眼皮。
宿桓站在门口,又唤了几声,见程怀憬不答,索性将灯放下,抖落蓑衣上的雨珠,放在脚边。
“郎……”
宿桓顿住口。程怀憬背靠着墙睡着了,那双明亮的桃花眼阖上,入鬓长眉也像是染了倦意。可是少年指间依然握着笔,柔软兔毫尖在纸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宿桓看着这样疲倦的程怀憬,不忍心从怀内再掏出那份密信。申时,他在幽篁宫听杨妃说,中宫有意查办大司马石广,并且让程怀憬主办。杨妃怕会影响丹丸散案,又忧虑太医院不能久封,密嘱杨家子在少府内多多走动。
一桩桩,一件件,都须程怀憬去周旋。
可他也是个肉身凡胎的少年,这些时日,已经许久没能安枕了。
宿桓红着眼,轻手轻脚地背起程怀憬,将他双臂搭在自家肩头。他须让少年好好睡一觉。月先生走了,十四先生也走了,少年身边只剩下他。
他须想个法子,造份假文书,然后以程怀憬属僚的身份进入御史台。
宿桓望着帐帘内沉沉睡着的程怀憬,又一次,起了主辱臣死的羞愧感。
**
七月初二,戌时。
程怀憬这一觉睡得极累。在梦中他又见到了秦肃,与往昔不同,这次秦肃不再拿着方天画戟跨坐于银雪战马,而是披散着头发,背对他,越走越远。
“王爷——!”
程怀憬在梦中撩起褒衣追过去。
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秦肃身后,硬是把那厮扳住,迫他转头。然后,他就见到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蜡黄色的,散发脓血的腐臭味。
春葱般的手指轻轻一触,那张脸就哗啦啦地往下淌脓水。淌着淌着,秦肃整个人都化作地面一滩脓血。黄黑带臭,捧都捧不住。
“啊——!”程怀憬大叫着往前栽倒,眼皮痉挛,睁眼却看见宿桓正惊恐地扶住他。
一室灯如豆,惟梦幻泡影。
“不成,我须回趟程府!王爷、王爷须有信来了!是了,他必有信来。”
程怀憬推开宿桓,匆匆跳下竹榻,转身就要往外跑。
宿桓大步流星追上他,双手按住他肩头,艰难地道:“正要禀报郎君,今日大皇子入长乐宫见了中宫那位……”
“回头再说。”程怀憬打断他,脸色煞白,声音也有点抖。“我、我要回趟程府!”
上次暗十二能摸进长安程府,一次明着拜访,一次暗自摸入厢房,这次也能。他只要回去,说不定就能见着那人与他的信。
程怀憬手指不断轻颤,推在人高马大的宿桓身上,力道几近于无。
宿桓不忍地低垂着眼,声含苦涩。“在秦蔺走后,幽篁宫也得了消息,说是……说是燕王薨了,治丧一事,已交与鸿胪寺寺卿李赟去办。”
“你说的,某听不懂。”
程怀憬看似反倒镇定下来,盯着宿桓的脸,静静地又道:“前世并没有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须不认得你。”
然后他环顾四周,像是极诧异,喃喃自语地道:“我这是在哪里?王爷分明还在黄河滩边的碎石坡,这里……这里却像是长安。”
“这里就是长安!”宿桓不知他是再次将前世与今生弄混,又在噩梦中惊醒,人还留在半昏半昧的瞬间。但是宿桓看出他神智不清醒,便缓缓地宽慰道:“郎君,人有旦夕祸福。宫中已下令治丧,此事必不会有假。”
“他死在何处?”程怀憬突然逼近,凄厉地大声地问他:“宫中说,他死在何处?”
“燕王死于去邺城皇陵拜祭的半途,并未到达邺城。”
“呵!”程怀憬明显松了口气。“假的。他不曾去邺城,他来了长安。”
顿了顿,又忍不住轻轻笑了。“我就知道,他未死。”
“燕王当真薨了!”宿桓跨前半步,急道:“郎君,我知他来过长安,可他被宫中带走后,生死未卜。眼下宫中宣布治丧,那、那王爷必定是已经死了!死于邺城拜祭路上是假的,可他死了,是真的!”
“我不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信他死了!”
程怀憬连连摇头,随后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此事回头再议。我先回趟程府。”
在他身后,宿桓终于明白,程怀憬居然是发了癔症。他从没见人发过这病,但是程怀憬眼下这模样,令他心头发怵。
“郎君!”宿桓又喊他,顿了顿,在程怀憬即将迈出厢房时,到底忍不住,把密信从怀内掏出来。“……有尸首。长乐宫内今日酉初抬出具尸首,面目全非,后又由黄门运至宫中废园内,用密药化了。可怜,竟然全身都化作了脓血,骸骨无存。”
最后那句触动了程怀憬的噩梦。他硬生生顿住脚,手扶着门环,缓缓地回过头来。“你方才说,他化作了脓血?”
“是。”宿桓低垂着眼,不敢看他。“因前朝战事,宫中废园极多,惯来是贵人们处置阴私的地方。当今有尊位的几位娘娘,都在那里有耳目。是个十三四的小黄门,亲眼见着的,尸首也是他帮忙抬的。”
“不、不可能!”
程怀憬煞白着脸,厉声道:“他分明活着!他分明前些时日还有信来!”
“郎君,”宿桓抬起眼,涩声点破。“王爷已弥月不曾来信了。也,不曾有任何消息。”
少年抠住门环的指尖渐渐白了。
“郎君若还不信,鸿胪寺那头,李大人处也可去询。”
“……我问他做什么,”程怀憬回神,自嘲一笑。“世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可王爷……”
“住口!”程怀憬蓦然疾言厉色,恶狠狠地瞪向宿桓。“你们一个两个的,惯会来骗我!我不信!我谁都不信!如果他当真死了,让他亲自来与我说!”
死人怎么能报讯?宿桓当他癔症更凶猛了,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不再与他争论。
暴雨雷电声中,程怀憬镇静地出门,甚至还记得取下挂在架上的油纸伞,飘飘然往外走。穿廊过院,到了御史台门口,又坐上自家马车,听雨珠敲击车顶。
空气中弥漫着夏夜雨后的清凉意。
他渐渐醒了。
当日在伏龙寺外后山,中宫那对母子派了两拨人来拿秦肃,秦肃被捉了,但后来又有人给他信,说可保秦肃无恙。他一切都遵从那人叮嘱,没一丝一毫差错,后来暗十二来程府,还与他递信。
说好了的,七月初十他被迫大婚时,秦肃还得来观礼。
秦肃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他还要……亲眼看着他被中宫那个女人赐婚,看着他骑上高头大马去万年县许宅催妆,看着他一身红衣与许女拜堂成亲。
他的戏还没演完,看戏的人却死了。
他还没能权倾朝野,他的王,却死了。
程怀憬垂着眼,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不断轻跳。他面皮痉挛的厉害,指甲掐入掌心,从手心内流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章小程真以为肃哥死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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