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85(1 / 2)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十六。夜,江南,圆月亮如白昼。
夜色中一匹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十四郎伏于马背,整个人身子绷紧如利箭出弦。
程怀憬心疾复发的消息耽搁了九日,才由桃夭客传入他耳中,十四郎恨不能腋下生出对翅膀,瞬息间飞回长安城。
这世上只有他知晓,程怀憬这病,根本无药可医。
先前他一直瞒下了程怀憬,只哄他说,神龙山秘术可以治疗心疾。其实他不过是拿着师父金道人与的还魂丹,敲碎了,碾磨成粉,混杂在药丸内与程怀憬服下。
还魂丹越用越多,药剂量已经到了程怀憬身子无法承受的地步。要想续命,只能由着程怀憬趁心随意,他趁了心,就能心思没那么重。
如今到底是在长安城发生了什么?居然连他离开前配的药丸都无济于事。按桃夭客接到的消息,如今程怀憬已是卧床不起,连汤水都灌不进去了。
十四郎抿唇,又狠狠地双腿夹紧,抽打在马腹。
马儿吃痛,在月色下又狂奔出数里路。
嗖嗖嗖!
月夜下迎面无数刺蒺藜激射而来,直奔十四郎周身大穴。他尚来不及停马,就已经手按长剑,双脚蹬在马鞍,整个人从马背上高高地蹿起,枯叶般往后飘出去。
快马失去了主人,奔跑不过一息,就嘭地一声重重撞在前方,四蹄被埋伏于地面底下的利器削断,悲鸣一声,倒伏于官道旁。
鲜血喷溅出来。
十四郎在空中转身,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笔直地从上而下斩落。皎白月色将地面一切都照得格外分明。
剑光骤急如连珠般,连刺带削,攻击藏匿于百尺密林后的黑衣人影。每十次招式用完,就有一个黑衣人倒地。
在十四郎翩然落地的时候,地面已经横七竖八卧倒了八具尸首。他脚下片刻不停,奔入密林后。月色下十四郎拧眉立目,凶残如一只地府索魂的青衣鬼。
“出来!”
密林内树叶声簌簌。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偷袭的夜晚。
“滚出来!”
十四郎面目越发狰狞,他是在与死神争命。他必须在三日内赶回长安,去救程怀憬!那个如金玉般娇贵的小阿郎此刻正奄奄一息卧病在床,连米汤都不能咽,在等着他拿命去救!
长剑击落如暴雨。九九八十一式追魂夺命剑,他方才只使出了前八十式,这最后的一个招式,是金道人的不传绝秘。
是了,在他决定提前下山前,金道人早已经将最后的绝招传授于他。在神龙山,他早已是被择定的下任掌门。之所以不说,之所以不能认,是因为他要护着程怀憬。
今夜他出剑,同样也是为了程怀憬。
他龙十四,今生注定只能为了河间程家这最后的一脉嫡系而活!程怀憬是姜四娘的儿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儿子,也是……他发誓要用命去护的主子!
月影下起了风,飞沙走石,就连天空中的圆月都被砂石遮挡。密林内上百株高树于一瞬间摇动,纷飞的叶片与漫天黄沙中有片衣袂快速从他眼前擦过。十四郎飞旋入最高处,倒挂于树,长剑刺入衣袂出现的地方,死死地将最后一名黑衣人钉牢。
探手入怀,取出一对铁钩,铁钩扣于指掌内,五指如同猛虎爪,霍然挠开那名黑衣人面罩。
钩痕抓破了那人的脸。
月明长空,激荡剑气引发的狂风渐渐地归复于平静。铁钩下那人生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眉骨下方钩痕深可见骨。
那人的脸毁了。
可是十四郎知晓,那人笑起来的时候,右颊原本会有枚小小的酒涡。很好看,若隐若现。在每次下山给他带回好东西时,那人都会露出小酒涡,笑着对他说,小师弟,快来看二师兄又给你买了什么。
“……是你。”
十四郎脚尖倒钩于树枝,笔直如长剑的身子悬于空中突然间僵住。
那人直直地看着他,腹部仍插着十四郎最后一式夺命的剑。他捂住小腹,喉嗓内咳出血沫。“小师弟,你不该心软的。”
“二师兄,”十四郎抿唇,以倒挂的姿势,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冲入脑颅。“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拦我?”
“我不是要拦你,我是要杀你。”
神龙山二弟子霍无骨艰难地按住腹部长剑,抬手,猛然拔出剑。剑锋带动伤势,拖了寸许长的肠子。他双手并脚,像狗一样从地上爬起身,又捂住肠子拼命往豁开口的肚皮内按住,双手指缝间混杂了黄土与猩红色的血。
霍无骨咳嗽得像是快要断气,毁了容的脸上又再次现出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涡。又小,又可怜,声音零星飘散在没有了树叶的树林内。
“咳咳,小师弟……师父如果知道你把第八十一式使成了这样,他老人家会、一定会很不高兴!”
十四郎落地,面色煞白如纸。“二师兄!”
霍无骨已经把肠子按了回去,咬破舌尖,藏于舌底的还魂丹就化作了清水。他贪婪地吞咽入腹,扬起脸,又对月光下怔怔然不知所措的十四郎笑了笑。“小师弟,你永远都是这样天真。不过……真好啊!”
最后那句感叹挥散于夜色带有浓重死气的血腥味里。
霍无骨撮口长啸,趁着十四郎尚且没能回过神,拖着半死的身子叫来了躲在官道另一侧的良驹宝马。宝马前蹄跪地,驮着他疯狂地飞奔,瞬息间就没了踪影。
十四郎依然怔怔地望着月色下鲜血淋漓的长剑,环顾四周,这处依然是山下人间。不是方才他突然堕入的无望幽冥地府。
然而长剑上不断滴落的血提醒他,神龙山不止他一人下了山。除却投奔大皇子麾下的大师兄齐玉衡,如今就连二师兄都亲自对他出手了!前方路漫漫,他与他的师兄们,再也回不到神龙山中青崖论剑的好时光。
他变了,他们也变了。如今他们都在为了各自的主子而战!都在为了应天那位即将出现的盛世明君而战!
十四郎最后一次抿唇,铎地一声拔出插.入黄土地的长剑,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在夜色下奔驰而去。
他使出了神龙山绝世轻功,穿林掠地,沿着官道疯狂奔向前方。
快点,再快点!
他还有要救的人,还没救!
**
五月二十三,寅时。江南燕王府门口。
“王爷、王爷你要去何处?”
只匆忙披了件里衣的王傅冷松先生蓬头垢面,光着脚从廊下跑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到最后索性伏在暗七后背,青筋暴突的手往前拼命抓着什么。
夜色下什么都没有。但仿佛只要伸出手,哪怕抓着的是一缕夜风,冷松先生也觉得心里头有点依靠。
稍微不那么慌。
“王爷——!万万不可啊!倘或走漏了风声,眼看着王爷谋划的一切就要付诸东流啊!”
冷松先生吼的声嘶力竭。仰起头,老泪纵横。
府门外燕王府私兵一字排开,人人皆着黑衣配锁子软甲,沉默地守在月下。秦肃早已翻身上马,听闻身后动静,片刻不回头。
“去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