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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长安第七日,程怀憬主动与江南断了消息。大约是心底里到底有事,他不仅与秦肃断了书信,就连饮食也不甚在意了。总是晨起就拥被坐在床头发呆,或是推开宿桓递给他的案头书简,长而久地跪坐于庭前,不声不响。
谁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春园里庭花开的烂漫,风吹动,长廊下悬的六角灯便摇摇晃晃。
“郎君这副模样,像是有心事?”宿桓偷偷来寻十四郎,面带忧虑。
“如今长安城内各家眼线都盯的紧,光郭家与二皇子那边,就流水般来人。顾长期已经派人递了两份帖子了,约郎君去赏花,郎君始终不曾应下。再者,还有如今在御史台任职的那位游宴陵,他背后须是五皇子。”
宿桓越说越不安,负手在廊前踱步,不时抬眼觑向前庭内独自执棋不语的程怀憬。
“历来主忧臣辱,可郎君什么都不肯说,某也不知道如何劝。十四先生你看这事儿?”
他说了这样长一串话,十四郎始终在凉亭内练剑。雪白剑芒连成罗网,寒气森然,逼的宿桓只得站在距他十步以外的长廊。
“十四先生!”宿桓重重地跺脚。“你自幼与郎君伴读,在这世上,须是你最明白他!”
舞剑的手腕突然间一抖。十四郎鹞子翻身落下地,青灰色道袍领口处的喉结滚了滚。
十四郎收住剑,半低着头,淡声道:“宿先生所忧极是。我这就去寻阿月,与他商量。”
漫天飞舞的花落下来,披覆于十四郎的青灰色道袍。宿桓大步流星沿着廊桥走入凉亭内立定,一片绯色花瓣挡住了脸,他随手弹掉,那片花瓣便迎风坠入池内,荡起次第涟漪。
“有劳十四先生!郎主到底年纪轻,尚无家室,凡事又都不与人说,恐伤神太过,积劳成疾。”
见这根木头桩子终于开了口,宿桓心头一松。
这几天,为了寻找当年先帝薨逝的线索,月南华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止一次夜探应天深宫。这所宅子内外都是月南华的人。
房梁上、庭院内、假山后,宿桓就不知道还有哪里没有桃夭客。
但是月氏国于应天关系十分微妙,再加上月南华所统领的刺客组织在朝野都令人闻之色变,月南华不主动与人提起,宿桓只得装聋作哑。他原本想问程怀憬,有关桃夭客的去留安排,可如今程怀憬也是个痴呆呆的模样……宿桓日常觉得操碎了心。
万般无奈,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望于“中间人”十四郎。
可谁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十四郎便整备行装,戴着斗笠骑上马背,千里迢迢去了江南。
唯一能说话商议事情的同僚也走了,宿桓心底越发惴惴。
十四郎走后,宿桓与杨成商议了,整日与弘农杨家部曲们戒备着,上灯后便派人巡夜。依稀仍是当年宿桓领郎中令大夫职时的模样。二人一组,执刀护卫,每两个时辰轮换。
又过了几日,据传为了程怀憬曾退婚琅琊王氏的李仙尘始终不曾寻上门。倒是刘仃来了。
一别两年,如今刘仃在少府丞做的也是风生水起,据传年末述职后便会升任中丞,掌管帝后文书。
刘仃来拜会时居然衣冠整齐,鬓边簪了朵雪白山茶花。只身一人,广袖轻垂,显然也不曾服过丹丸散。他在庭前止步,抬起头朝程怀憬望过来时,目光疏离而又寥落。
程怀憬微微一怔,放下棋盘,含笑寒暄道:“刘兄!”
“不敢当!”刘仃笑声里带着点淡淡的讥讽。“知道你贵人事忙,某特地递了帖子求见知州大人。幸而还得有三分薄面,侥幸没像游十一与顾阿蛮那般,被知州大人挡在门外。”
顾阿蛮便是顾长期的乳名,想来这几日未见他们,旧友们对他生了罅隙。刘仃今日这一趟来,是来埋怨他的。
程怀憬入鬓长眉轻挑,笑了笑,放下拱在一起施礼的手。
刘仃漠然地望着他。
庭院内风声寂寂,掀动刘仃冠后玉白色飘带。头顶一枝春梅许是过了花期,空余半枯花骨,风起时有余香袅袅。一只白腹红嘴的雀儿飞来,单脚立在老树枝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枝下相对而立的两位年轻郎君。
“刘兄这是怨怪为弟,不曾主动去府上拜会?”
刘仃不答话,束着手,仰面望向碧蓝色的天空。春末,游云丝丝缕缕,如絮又如麻。
“刘兄?”程怀憬抬起头,诧怪地又唤了他一声。
枝头那只雀儿许是觉得无趣,扑动翅膀,啾啾地飞走了。
刘仃收回视线。半晌,才淡淡地道:“有故人邀约,请五郎去长安城外华池一叙。”
“华池位于长安远郊,骑马过去也得二三十里路……”程怀憬含笑推辞。
话语尚未说完,就听刘仃又冷淡地道:“那人曾说,若是你一日不去,他便候一日。直到你程氏五郎赴约为止!”
如此口气,霸道而又绝望,想来约他那人必是李仙尘了。
程怀憬越发踟蹰。此番来长安,他刻意没去见昔日同科的诸位士子,便是虑及如今长安城内政事混乱,当年与他同科的,都陆续投了各家皇子门下。
他须还没理清楚脉络。
因此这一沉吟,不觉又有三四息。
刘仃呵地笑了一声,将手拢在一起,居高临下的,抬起头,淡淡地扫视着弘农杨家替程怀憬置办下的宅院。随后一转身,趿拉着木屐遥遥地往外走去,口中漫然道:“若是你还有点良心,念及当日下场时,曾是那人举荐的你,这约,某奉劝你还是去赴的好。”
春光下,桃花眼底动了动。
程怀憬立在后头,暮春夏初的花树影子斜斜地打下来,风声带着暖淡山茶香。依稀仍是那年,他与李仙尘在长安城内相见欢场景。
程怀憬目光落在刘仃懒懒散散的背影,收起了笑容,也淡淡地回道:“当日里,某求他举荐入仕,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刘仃倏地回头,一双泛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程怀憬浑然不惧,抬起头,口气越发的冷。
“况,当日是当日,今时是今时。”
他说的实在太过凉薄。
“这话,你留着去同那人说去!同他当面说!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刘仃愤然拂袖,脚步噔噔噔冲向前方。那一瞬间,几乎像是要扑过来将程怀憬撕成碎片。两人近到树间花丛下的影子都交叠在一处,呼吸声可闻。
然而刘仃到底只是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广袖飘摇,再次破口大骂。
“若论玩弄人心,这世上无人能及你……”他将苍白手指遥遥地指住程怀憬,咬牙切齿道:“程、氏、五、郎!”
程怀憬静静地立在花影里,任由他骂,然后目送他狂笑而去。
一个两个的,怕都是疯了。
程怀憬待刘仃身影彻底消失于庭外,由杨氏赠送的仆童领出门后,才摇头转身。眼一撩,蓦然撞见立在暗影处不声不响的宿桓。
“宿先生。”程怀憬含笑抬眉。
宿桓面色却难得肃然,道:“郎君,这些人里头,恐怕还有认得我的。此次来长安,确实鲁莽了。要么明日我就随杨家悄悄的入宫?”
“某身边须离不得宿先生,”程怀憬笑道:“况有月先生在此。易容之术,随时可用。”
宿桓一怔,像是从没想过这些江湖术数。
程怀憬走近,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宿先生,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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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程怀憬到底还是去了长安野郊,打马沿着渭水西行,抵达华池。
于华池河岸,成排垂柳长条伸入绿水。湖面上停着一艘画舫,雕梁画栋,虽外观酷似悦来馆样式,却俨然有两层船头。仆从如云,跪坐于船头,流水般往舱内送入酒席。呵,还是这么大的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