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零下一(1 / 2)
弥雅醒来时还是黑夜。她撑起身打量四周,又重重躺平。
床头柜上的时钟指针涂有绿色荧光颜料,静静指向夜间十一点差五分。是哪天的晚上十一点?弥雅呆呆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一点点地回忆起来:兰波将她带到了某间位于首都新区的公寓。途中他们像遵守什么封口的契约,没有再说一句话。是什么契机,因为什么小事,弥雅记不清了;总之抵达这“安全屋”没过多久,她便与兰波争吵起来。
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在他面前完全崩溃。
冷静的时候回忆自己怎么被情绪彻底支配是种奇怪的感觉。即便在她尖叫着说出最伤人的话的时候,弥雅沸腾的思绪最靠后的地方,也有一个冷然旁观的她,事不关己地判断着:不能这样,这样下去不行,太不像样了。但她停不下来。情绪是洪水猛兽,打开栅栏就只能顺着它漂游。
于是弥雅躲进房间里,不许兰波踏进一步。她无法忍受他的关怀和好意。她不值得,她没有发现阿廖沙的异常,任由他独自无可挽回地坠落,她没有资格被那样温柔迁就。她希望他别再管她,放任她自流。但兰波始终耐心宽容,不论弥雅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为所动。有一个瞬间,弥雅意识到这份她现在无法理解却无法脱身的悲恸,兰波也体会过,并且尚未摆脱。她更唾弃自己,然后愈加用力地试图推开他。恶性循环。找不到出口。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拉锯着度过。
时间的流逝弥雅记得很清楚,因为这间朝南的卧室是落地窗户,晚霞和晨曦都泼洒地面,直漫到她蜷缩其下的桌子旁。变化的光影无情地提醒她,不论她怎么想,地球还在自转公转,日升月落。
最后弥雅筋疲力尽,哭到头痛恶心。
她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怎么到了床上,她不清楚,记不得了。但看起来她睡了有十多个小时。睡多了也头痛。她缓缓爬起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光着脚走进浴室。身体这么熟门熟路,她怔了一下。一次次地站在盥洗台前用冷水泼脸的记忆闪回,模模糊糊。冲了个澡,弥雅感觉像蜕了一层皮,爽快多了,但是窗户里透进的夏夜微风都吹得肌肤刺痛。裹着浴巾晃出浴室时她又想起来,好像白天时汉娜来过。刚才醒来时没留意,但是卧室一角的凳子上放了一沓衣服,有扔在索默太太家的那几件,也有没见过的。原来汉娜确实来过。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弥雅暂时回忆不起来。
崩溃简直就是一场宿醉。弥雅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但这回,她为自己失控的表现羞耻。自我厌弃的念头令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她咽下唾沫,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转移注意力。这次弥雅看到了窗边桌子上放了一叠信封。
她用毛巾包着湿发走过去,旋开台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个信封。
--致弥雅。
没见过的圆润秀丽字迹。扯开信封,弥雅站着读第一封信。只看了第一句,她就知道发信人是谁。目光下落到最后一张信纸末端。
--你的朋友,克拉拉。
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认真读信。
第一封信封封口的日期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弥雅刚刚离开莱辛开始观察期。第二封信写在两天后,补充了一些上封信漏说的琐事。每封信的间隔少则一天,多则三四日,文体与克拉拉说话语调相似,生动又有些跳跃,事无巨细,将改造营的一草一木带到弥雅面前,色调却比她记忆中要明亮。
最后两封信写在毕业典礼后。克拉拉对阿廖沙揭露的丑闻只字不提,只详细叙述了莱辛乱糟糟的气氛;学员们在困惑的两天等待之后,被分批遣送回家;他们并没有就此毕业,但之后是否还需要回去毕业是个无人能够解答的问题。至于无家可归的学员,似乎会被另外新设立的设施暂时收容。最后一封信写在克拉拉回到母亲身边之前,相较之前的书信都要简短,从字迹也看得出落笔仓促。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提过的那只宠物狗雪球,昨天我和母亲短暂通话,她告诉我雪球还好好的。这次我回去就能见到它了。我多希望你有一天也能见见它!当然,它已经是条老狗了,可能没以前那么淘气、那么精神了,但它一定还是个好玩伴,它也肯定很喜欢你。
接我的人快到了,我必须快点写完把这封信交给兰波教官。弥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回信,但我会等着你的回音,也期待与你再见面。能有你这个写信的对象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你当面说,我也会听你说的。那时候,我们都在外面了,就和我们约定好的那样。
你的朋友,克拉拉。”
将信纸原样叠好塞回信封,弥雅怔怔看向窗外。她第一次看清了这扇窗户外的景色。新区的建筑物比城中心老区高大,这栋公寓楼也不例外。已经过了宵禁时分,但月色皎洁,从窗口望出去,不止看得见教堂尖塔和穹顶起伏的轮廓,甚至可以分辨出双子湖隐隐闪光的水面。
悲痛结成的茧剥落了,弥雅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还有在这窗口外、在这栋公寓楼外、在最远的建筑物后,夜幕辽阔。她在呼吸,还活着,而世界广袤,看不到尽头。她为这个发现心潮涌动,却说不清为什么,茫然无措,毫无来由地特别想和人说话,什么都好。
弥雅打开门。
四周静悄悄的。折过拐角是连通阳台的客厅。拉门敞开着,弥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阳台上只摆着一把扶手椅,夜色已深却还有人坐着。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地板发出吱呀轻响。
兰波循声回过头,脸容为阴影覆盖,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很温存:“你醒了。饿了?”
虽然不记得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弥雅摇摇头。沉默片刻,她有点胆怯地问:“我能在这待一会儿么?”
“当然。”兰波说着要起身。
弥雅往椅子扶手上靠,轻声说:“我躺够了,不用让给我。”
兰波便没再坚持。
片刻宁静的沉默。
“对不起。”她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