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一章 囚君 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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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彦冲既遭大败,心中惭愧,又中箭受伤,每日小痛不断、大痛数回,因伤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便罢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权在握,如果现在是寻常时节那便罢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内患起,一个不慎整个国家便有倾覆之祸。他身边虽然文有卢彦伦诸大臣,武有任得敬诸大将,这些人个个本事通天,但折彦冲却不敢放权,惟恐权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来后便成为一任人摆布的木偶,虽有大军环绕,但这大军非但不能为他增加一点安全感,反而让他心生狐疑,到了这时,真可谓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种煎熬,等清醒过来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彦冲和完颜虎之间的交流是靠别人传话,如果折彦冲没有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见到完颜虎,那夫妻之间也是难以信任的——这次若不是完颜虎态度强硬地要闯进来,他甚至羞于见她。此刻他被完颜虎扯开了手,自己最丑陋最脆弱最难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彦冲的第一反应就是羞惭,由羞而恼,由恼而怒,睁开眼睛就要把她骂走,但昏暗中见到妻子那半头白发,右手与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对方的皮肤与体温,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过,忽然觉得伤口处不那么痛了,要将完颜虎骂走的话便出不来,嘴张了张,道:“对……对不起。”
完颜虎一呆,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两行浊泪从面颊滚下,道:“别说了,咱们回家去,会好起来的。”
回家……折彦冲几乎已经忘记“家”的感觉了,他甚至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家”,但这时听完颜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个家的——完颜虎保住的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么?
折彦冲伤在脸部,嘴巴动弹的幅度大了就会牵动伤口因此说话不方便,这时只是点了点头,但这一颔首中却带着没有保留的信任。
完颜虎见丈夫神色疲惫,问道:“御医开了药没?吃了没?”折彦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完颜虎叹道:“你们男人啊,永远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出去问问。”抹了眼泪,出帐去安排这些事情。
妻子出去后,折彦冲才转过头来,看见了另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弟弟。这个临时布开的帐篷里没有第二张椅子,杨应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见折彦冲望过来便坐近了几步,兄弟无言对望了片刻,折彦冲才道:“怎么不说话?”
杨应麒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折彦冲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会来?”
杨应麒道:“狄叔叔过身,我来奔丧。不料就听见前线传来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暂时留下了。”
折彦冲道:“他们没赶你走么?”
杨应麒道:“赶过,还没出门又让我留下。”
兄弟二人这几句对话,语气平淡有如白水,过了一会,折彦冲又问:“京中形势如何?”
“还好。”杨应麒道:“没人敢拿主意,所以个个心里都很乱,但表面上却很平静。”
折彦冲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终于叹道:“这次是我错了。当初……真该听你的话。”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激动,抽动了伤口疼痛起来,没受伤的半边脸也因之而抽搐。
杨应麒忙道:“不,不能这么说。歧路亡羊时,走左边的路找不到,走右边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当初我也是没信心。”
折彦冲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却该往哪里去?”
杨应麒道:“岔路太多,其实也不止左右两条。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运,一条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条路继续找,那就是经验。”
折彦冲道:“要是还找不到呢?”
“关键不在于找不找得到。”杨应麒道:“关键在于还有继续寻找的力量。”
折彦冲轻轻一叹道:“我们……我们还有找下去的力量么?”
“有!”杨应麒道:“东周狄变,五胡乱华——那么危险的境况下都撑过来了,我们今天的形势要比他们好得多。”
“那太远了。”折彦冲道:“人生不满百,忧虑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接下来的形势有没有把握。”
杨应麒低头不语,折彦冲道:“在来见我之前,这些事情你都还没想好么?”
杨应麒这才道:“外事不足为忧,至于内部……朝廷上下,还有不少心怀国家的忠臣良将。只要六哥不乱来,那就不会出乱子。”
折彦冲哼了一声,身子一阵抖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乱来呢?”
杨应麒上前扶住了他,说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乱来,我们也有七成胜算。”
“七成……”折彦冲吟哦道:“那也不错了……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这时完颜虎已经捧了药进来,问道:“哥俩在说什么?什么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彦冲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帐外已走了四个人进来,两个是御医,一个是刘仲询,一个是林舆,完颜虎先服侍折彦冲喝了汤药,跟着督促御医清洗伤口、换药。
见到完颜虎之前,每逢御医换药折彦冲都要先召近卫军将士环列在旁,一旦御医行动有异便加处决,饶是如此他也都硬撑着不愿完全失去知觉,在超人意志力的自制下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可这样一来,一方面加剧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于肌肉高度紧张也给治疗造成了障碍,而治疗者在闪闪刀光中振股战栗、束手束脚也没法尽其所长。这时有妻子在身边,折彦冲的精神才放松下来,人虽在剧痛中昏迷过去,但昏迷以后反而有利于治疗的展开。两个御医因皇后在身边负责也有了底气,将之前不敢随意割下的腐肉、碎骨夹出,又洗了新脓,敷了膏药。一个多时辰后折彦冲悠悠醒转,精神比昏迷之前又好了一些,环顾四周半晌,问道:“我昏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
完颜虎道:“你睡了一个多时辰了,现在是辰时。”
折彦冲哦了一声,对杨应麒道:“去叫人进来,我吩咐他们。”
完颜虎不明白折彦冲要叫什么人,杨应麒却和折彦冲心意相通,无须折彦冲仔细说明,便遣散了御医出去传命,过了一会,卢彦伦等随军大臣,任得敬、石康等重要将领鱼贯而入,文臣下跪,武将行礼,折彦冲目视杨应麒,杨应麒道:“都起来吧。”
折彦冲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说道:“从大名府到这里,我一直很担心会出岔子,直到见着皇后和七将军才算放心,以后我的病,就有赖皇后了。”又看了任得敬一眼道:“还能走路么?”
任得敬踉跄上前一步道:“打仗也没问题。”
折彦冲嘴唇张了张,算是微笑,对诸大臣将领道:“我这伤也不知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一时也理不了事了。不过,大汉不能因为我倒下也跟着倒下!”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急了,又牵动了伤口,完颜虎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吧。”
折彦冲嗯了一声,指着杨应麒道:“回京的事情,由七将军安排。”
石康、任得敬等齐声领命,卢彦伦看看众人,也俯身应是。折彦冲挥了挥手,等诸将退出去以后才握住杨应麒的手,却没说什么,向他点了点头,跟着便拍拍他的手背,取出藏在长椅下的宝刀,交在杨应麒手中,杨应麒也不推托,说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出去安排。大汉不会有事的!”他取了宝刀,帐外传令,分大军为内、外两部,石康掌内,任得敬掌外,即刻启程进京。诸将自离开大名府以后就都没有亲眼见到折彦冲,一切事宜都由刘仲询居中传达,心中不免有疑,这时完颜虎亲至护驾,杨应麒明明白白接过了指挥权,诸将才都安下了心。
大军重新起行,过桥不久就遇见京师城防提督安塔海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他自己则在五里亭迎候。杨应麒命任得敬进驻西山大营,石康护驾入京,不久到达京师正南门,太子折允武、总议长欧阳适、宰相陈显等率领大臣依例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及见大军已被杨应麒接掌无不大惊。欧阳适上前问恙,杨应麒道:“大哥在车上刚刚睡着,一切等回宫之后再说吧。”
折彦冲这次回来并非凯旋,所以官方处理得十分低调。入宫之后杨应麒便更换了宫中宿卫。群臣再次请见,杨应麒道:“等大哥醒了再说。”
韩昉反对道:“如今国家危殆,多少十万火急的事情都等着陛下亲断!七将军如此推托,是何用意?”
杨应麒淡淡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韩昉道:“七将军此刻并无公职,便有什么事情,我等也当见到陛下之后才能说!”看了欧阳适一眼道:“总议长,你说是么?”
欧阳适还没回答,杨应麒道:“韩大人不用那么着急,也不必扯上四哥来压我。现在大哥由大嫂照顾着呢,你担心什么呢?至于说国家大事,我看诸位只要不过分紧张就没什么可‘危殆’的。相府照常办公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元国民会议照常开会抚民,以安万民之心;至于军事,岳飞都还没过黄河呢,而且大哥早有安排,韩大人做好本职事情就够了,何必这么着急?”
韩昉叫道:“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
“这个我也不知道。”杨应麒道:“大哥的病由大嫂照顾着,他什么时候召见我们,得问过大嫂才知道。”
韩昉道:“好!那我们就去问皇后!”走了几步,却发现只有刘萼跟着自己,陈显、郭浩等都踌躇不前,韩昉拂袖道:“都是鼠目寸光之徒!”
陈显望了望韩昉离去的背影,向杨应麒、欧阳适、折允武施了一礼道:“七将军所言有理,陛下既有皇后照料,必然平安,老臣这就回相府去安抚百官。”说着就带着群臣走了。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你不进去见见大哥?”
折允武道:“七叔不是说父皇在休息么?”
杨应麒道:“就算父亲在睡觉,儿子也可以在旁侍候啊。大嫂就算不让韩昉进去聒噪打扰,难道还会挡你不成?”
折允武额手称糊涂道:“是,是!看我糊涂的!”便入宫请安去了。
折允武走后,杨应麒见枢密院副使郭浩还留在当地,问道:“郭大人,有事么?”